平凡的侍者有一雙不平凡的眼睛。在戈爾斯城生活了二十幾年，也做了十幾年的侍者，見過來來往往太多的人。他沒有到什么更大的城市走過，沒見過瑞凱詩那充滿了濃濃宗教色彩卻又豪華奢侈到極點的城市，也沒有去過那粗獷豪放充滿英雄史詩被當做塔羅戰士圣地的塔里曼城，他甚至沒有走出過戈爾斯城。但他在這個去那個圣地的必經之路的戈爾斯城里，一條主干道旁的飯店里，用雙手服務了來自五湖四海的客人。
末羅，支提，跋蹉，俱盧、般遮羅等等等等，這些國家，上至剎帝利，下到首陀羅，他都見過，甚至是涅伽達大陸上，站在金字塔頂尖的婆羅門。他這雙眼可以說是閱人無數。
也許沒讀過書的他，也許僅僅懂得如何向客人諂笑媚顏，如何卑躬屈膝，如何做好自己的本分。然而生活這婊子，折磨人的同時，卻又拿出無數橄欖枝來誘惑人。他在這里學到的東西，也不一定比那些衣著華貴身世顯赫，整天呆在學院里的家伙少多少。
至少整日里受苦受累挨打挨罵，看人臉色，使得他那一雙不甚明亮的眸子，練就成了火眼金睛。至少他認為是這樣。
這不，這次他又沙堆里拋到一粒金子。漂亮的女人他見過不少，俊俏的男人他見過的也不少。而這個叫做達斯的，看似還沒行成人禮的少年，雖然俊俏，但也不是他見過頂尖兒的。然而那少年不對稱的一身貧窮的裝扮和粉嫩的肌膚，讓他總有些怪異。侍者不知道這世上還有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這個詞，知道了他也只會說這家伙是金玉其內敗絮其外。
自認為見多識廣的他，怪異的當然不是這些可謂是可有可無的東西，而是他有一種直覺，那個出手闊綽的小少爺渾身上下，里里外外都吊著一種詭異。一頓飯能吃掉五個人的分量，他可以解釋成那房間里藏有其他人，一個人能睡上三天三夜，他還能解釋成這丫是個高人，飛檐走壁高來高去不在話下，指不定什么時候那房間里早就空了。然而那小少爺初來時望著自己的時候，那雙眸子盯著他的時候，他總感覺到似乎是被一條毒蛇在上下打量，那種滑膩冰冷的感覺，讓他從骨子里打哆嗦。
上位者有上位者的氣質，那種久經上位的威嚴，侍者嘗試過，粗獷的戰士身上的殺伐氣，他也嘗試過，高高在上，含著金鑰匙出生，身世顯赫的二世祖三世祖們那種眼高于頂，不屑一顧的藐視眼神，他也見過不少。然而從這個看起來不滿十六歲的小少爺眼睛里，他看到的不是少年人應有的天真，也沒有剎帝利貴族的高傲。一點點的緊張，一點點的兇狠，再加上一點點的妖異，陰森，嗜血，最后再加上全部的古井不波，波瀾不驚，便形成了侍者眼中這令人發憷的妖孽。
說實話，如果不是為了兜里那閃閃發亮的幾個銀幣，打死他他都不想去服侍達斯。當然，如果不是為了錢，他老早都不想在這里做了。畢竟一個人不是天生的賤骨頭，生來就是被人呼喝使喚，罵爹罵娘的。
多少人為了那一條面包累死累活，侍者不知道也不關心，但他知道，為了以后自己能討個大屁股媳婦兒，生個崽兒，然后能把自己的崽兒養活，他現在就必須努力，即便對方是披著人皮的魔鬼，他也要把那小爺舒舒服服的給伺候走了。
為了以后的媳婦兒，侍者狠狠的捏著拳頭給自己打氣，上吧。
自從三天前那小爺開始睡起，侍者就每天不斷的間隔一段時間去望一眼，打探一下屋里的動靜，以便給予最及時最周到的服務。本以為這次又會白來一趟的他，愕然發現那個緊閉了三天的房門已經打開。
臉上帶著公式得近乎于發自肺腑的笑容，侍者彎著腰走進了那間敞開的房門。果然，那小爺已經坐在桌前，好像在等待著他的到來。
想象中的那股陰森黏滑的視線并沒有落到他身上來，侍者有些錯愕的微微抬起頭，然而沒想到的是，他的視線遇上了一雙眸子。依舊的澄澈如水，但似乎變化了許多，侍者心中一震，這不是他第一次看達斯的眼睛，事實上，他對這雙眼睛很畏懼，因畏懼而記憶深刻。
不是他第一印象中那雙令他骨頭都戰栗的眼神，平和，隨心，漆黑的宛若夜空，令人想到了溫暖的大床，稍稍有些深邃，但卻純凈的毫無雜質。這一刻，侍者似乎見到了一個似乎是剛分娩而出的嬰兒。
錯愕中的侍者更不忘越過眼睛，小心的瞥了一眼這三日未見的小少爺。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這一刻他終于明了，這個他偶然聽到的詞語真正的含義。
那令他不舒服甚至是恐懼的氣息沒有再出現在眼前的小爺身上，取而代之的是那一股他似乎能脫口而出，但總找不著詞語來形容的氣質。最后在他那詞匯量匱乏的近乎可憐的腦袋里，終于找到了似乎可以形容那氣質的語言，就好像他以前某天早上去過一片森林里，呼吸的那第一口新鮮空氣一樣。
達斯不知道自己已經被眼前的侍者形容成了一口空氣，他只知道自己這一覺好像睡了很久，而且醒來之后，頓時發覺整個世界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其實山還是山，水還是水，境界不同，看到的也不同，達斯遠沒有達到那種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的境界。他只是把這個骯臟的近乎齷齪的世界看得更清楚了些罷了。所以當他發現這一切之后，只是苦笑的搖了搖頭。
然而身上發生的變化卻是實實在在存在的。
說句俗不可耐的話，他此時的感覺就如同在泥堆里滾了一個兩個月沒洗過澡，現在突然給了一大桶熱水，狠命的搓洗了半天之后的感覺。一身的輕松，輕松到了骨子里。醍醐灌頂抑或是脫胎換骨似乎都不足以形容此時的感覺，達斯想，如果自己以前是一頭背負著一身重貨的老牛的話，那現在就是一匹自由自在飛奔的烈馬。不僅僅是身上的重擔放下來，而是那被束縛的思想情感完全得到最完美的釋放。心靈的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