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渝州停留了一月有余,每逢公子外出辦事,我都得呆在客棧不得隨行。有時悶得慌我便溜出門去,所以事先我總會向池建探口風(fēng)了解下公子的動向腳程,估算著大概什么時候回來,以免被揪住小辮子,撿了芝麻丟了西瓜,要知道我可是很看重這份差事的,既輕松又符合我的趣味。第二次我便特地向他借了一套男裝月白色褥衣,這樣比較方便出行。畢竟女孩子家在外面走動總是不太安全的。
有一次,公子又帶著池建出去辦事了,我掂量了下時間,拿出藏好的男裝,仔細(xì)地打理了下妝容,抻平衣服,理順頭發(fā),手執(zhí)江南煙雨圖紙扇,清了清喉嚨,自言自語道“時辰不早了,柳公子該出發(fā)了”,然后大搖大擺地出了大門。
章臺水榭,水光瀲滟,引起無數(shù)遐想。我閑坐在印月湖畔的白條石凳上。清澈瑩亮的湖上游人如織似錦,給柔情脈脈的湖水染上了水樣的胭脂,恰似一條條流動的緞帶。一身黑衣白肚皮的燕雀斜斜地從半空幽的一聲掠過波光粼粼的湖面,像小孩兒一臉自豪地向大人展示本領(lǐng)的高超。楊柳岸,曉風(fēng)初陽,凌波柔水,這一切的組合正是我最鐘情的水墨畫,有水則靈,有人亦歡,而放大的背景則是一片寬廣藍(lán)汪汪的天與綿延厚實的大地。我不禁忘記自己此刻不倫不類的身份,清了清嗓子,唱起了小時最愛的春江花月,起先是低緩的節(jié)拍,透過星星點點的歡愉,漸漸歡快如云雀高飛、花影姍姍,清脆悅耳如泉水叮咚,收尾處又自然地回歸平靜,似波瀾不興的湖水,如夢似幻,給人一種意猶未盡地余音繚繞,三月不知肉味,錯以為剛才的一番激越歡欣不過是一場秋雨后的春夢了無痕跡。
剛唱完,緩了口氣,我滿意地一笑,好心情地審視了四周。這時,一位身穿藏青色長衫的小廝打扮的青年男子一縷煙似的飄至跟前三步之內(nèi),“公子,剛才可是你在吟唱?”雖是簡單的問話,語調(diào)中卻帶著七分篤定。我愣了愣方點了點頭,這自己做得事我是一定敢當(dāng)?shù)模@是我一貫的作風(fēng)。不過話說回來,看見一個陌生人忽的出現(xiàn)在眼前不詫異才怪呢,我暗自思忖著可能的情況。“那公子請隨我來吧。我家主子有請。”恭敬地說完話,他修長的手指了指湖面上最華麗的游舫,言外之意是他的主子就在那里等著。我皺了皺眉頭,腸子都悔青了,恨不得當(dāng)場敲一下腦瓜,自己可是女扮男裝偷溜出來的,怎么就忘了那茬,如果現(xiàn)在有條縫我一定像地老鼠一樣逃遁而去,真是麻煩事。那小廝靜靜地垂手候著,我眼珠子滴溜溜地轉(zhuǎn)動,思量了片刻朗聲說道“請這位大哥前方帶路!”他做了個請的架勢,我便緊跟身后,保持兩三步的距離。也就一會兒工夫我便踏上了靠岸的華麗游舫。
游舫極其奢華,裝飾之考究無法用言語描述,簡直是海上樓閣,虞府的氣派也不過是這里外景布置的一點皮毛,不足掛齒。我一面跟在他的身后,一面睜大眼睛細(xì)細(xì)打量富麗堂皇的船艙,小嘴不由自主打了個O字形,真是富得流油,不知和上官家相比誰更勝一籌。
沿著滾金邊綴藍(lán)色碎花的猩紅地毯前行,聽一聲拉長的通傳,我大大方方地站在中央,向座上的人點頭致意,周圍一道道冷光射過來,無聲地制造了威風(fēng)凜凜的勢氣,我在心里默念就當(dāng)是一群貓、病貓,漸漸也放松自如起來。左邊的那位一身黃革絲面兒白狐毛長袍、腰間束漢白玉米色絲帶、臉色深沉帶著冷峻威壓的氣勢,右手邊那位則身穿冰藍(lán)色繡銀色木槿花月白色滾邊鍛子長袍、腰間系玉白色錦帶、劍眉斜飛入鬢、翹挺的鼻梁、菱唇微抿,這模樣兒不是上官公子又是誰呢!我的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冷不住打了個激靈,怎么今天就撞到槍口上了,對,我現(xiàn)在是男兒身,即使他認(rèn)出了我來那也要裝不認(rèn)識,打死也不能承認(rèn)。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眼中一如初見時的詫異,像波紋一樣轉(zhuǎn)瞬即逝,又轉(zhuǎn)頭和左邊的公子說談。那穿黃革絲滾白狐毛錦袍的男子淡淡地說:“看座!上茶!”簡約的幾個字說不出的威儀,猶如雷霆咋驚,平地驚雷。我思忖著這眼前的男子才是游舫的主人,看來上官鴻是來談一筆生意的。我聞言恭恭敬敬地拜謝,將天藍(lán)色云衫理順端坐在大紅檀木椅上,須臾一婢女儀態(tài)大方地送上茶來,我淺笑著道了聲謝,旁若無人地端起白底藍(lán)花的白瓷杯細(xì)瞧,白釉青花,清新典雅,杯中水霧飄渺,澄清一碧,茶芽朵朵,上下沉浮,觀之賞心悅目。我忍不住輕啜了一口,入口甘美,沁人心脾,口頰留芳,如沐春風(fēng)。
“好茶!”我舒暢地說了一句。
“哦?本——嗯,本公子飲了數(shù)十載還不知這其中的奧妙,愿聞其詳。”說著做了個洗耳恭聽的姿勢。上官公子在一旁明媚地一笑,輕搖折扇,一副看好戲的架勢。我冷不丁使小性瞪了他一眼,他不怒反笑,搖了搖頭,順手端起茶盞呷了一口,似飲瓊漿玉露,優(yōu)哉游哉,時不時和主位上的公子窸窸窣窣地談笑。
我順了順?biāo)悸罚p叩了一下黃花梨木案幾,潤了潤喉,朗聲說道:“這是上好的龍井,你們看這潔白如玉的瓷杯里,這茶葉扁平光滑,挺秀尖削,勻整而又勻凈,色澤嫩綠如定光色,片片嫩芽如雀舌含珠,色澤碧潤,于碧水中散發(fā)陣陣幽香,甘醇鮮美,實乃極品。九秋風(fēng)露別江灑,奪得千峰翠色來。這點點嫩芽好比出水芙蓉,天然去雕飾。兩位公子可還滿意在下的見解?”
他們一齊拍手稱妙,眼神俱是一亮,透露出火光般的贊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