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苑的操場是最大的一個,體育場上覆蓋著貨真價實的草地,剪成巨大的校徽的形狀,一個漂亮的足球和幾個穿著藍色球衣的隊員在校徽上跑來跑去,不亦樂乎。
我和時一坐在看臺上,身體向后仰著,屁股底下什么都沒墊,水泥地板的涼意透過一層薄薄的牛仔褲傳來。
籃球是打不成了,又不想回寢室,在這兒坐會兒也不錯。不過在我保持了仰著脖子對著天空十幾分鐘之后,我覺得還不如回寢室找點東西塞進鼻孔里舒服。
“你脖子酸了沒?”時一有點緊張的看著我。
我仰著頭,側著眼睛瞥了他一眼,然后試著動了動脖子:“還好。”
“低下頭試試還流不流?”他顯然害怕再過一會兒,我的脖子會永遠固定成那種“不可一世”的狀態。
我慢慢地恢復平視,鼻腔里癢癢的,但是沒有血流出。我輕輕地揉揉鼻子,然后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撲哧。”
咦?
我轉過去看著時一,他用手捂住口鼻,努力不讓自己笑出來。我眨眨眼睛,再眨眨眼睛。
他把手放下來,把頭轉開去。
“時一?”我輕輕的叫。
他轉回來,然后爆發一陣不可遏制的大笑。
足球飛出了綠茵場,球員們站在原地,奇怪的抬頭看著看臺上笑得滿地打滾的兩個人,臉上明顯露出極為不滿的笑聲。
我們兩個對視了一下,然后自覺地從看臺上溜了下來。
“你為什么笑?”他問,劇烈笑過之后有點咳嗽。
“你為什么笑?”我反問。
他搖搖頭。于是我也搖搖頭。
難過總是需要理由,開心卻不需要吧。
“現在回寢室嗎?”我問,發現兩個人不約而同的往寢室方向走著。
“不想回去,不過我今天……等一下,我籃球呢?”他一拍腦袋,讓我先走,然后自己啪嗒啪嗒的跑回球場去取籃球了。
他平時走路腳掌拍地拍的很厲害,小默開始為了取笑他經常學他走路,后來竟然養成了習慣,結果就是兩個人走在一起,十米之外都能塵土飛揚。
我笑著看他遠去的背影,然后沿著寢室樓與樓之間一條小道走回去。路過我們寢室窗下的時候,看到小默站在陽臺上,發著呆看著我經常畫的那棵櫻花。
那棵樹在沒有樹葉的時候美得很,卻在花落之后,因為長了葉子變得凌亂又萎靡。
就像小默一樣,他的根在哪里,他的枝葉又在哪里呢?
我們來自不同的地方,又匆匆去向不同的地方,不停地靠近著遠離著。人世冷暖,即便是枝繁葉茂,藤蔓伸展,最后卻還是剩下孤零零的一個人,就像這棵樹,被樓房圈在狹小的,方形的藍色天空中,永遠仰望著那一抹湛藍。終其一生只知向上生長,只知那一方晴空,卻不知道樓房之外,還有別的天地。
我們從來都是一棵棵被心與心隔離開的樹,從你到我,是遙望的距離,永遠可望而不可即。
“哎,你走得好慢啊?”時一抱著籃球,一路小跑向我。
我笑著點點頭,然后指指仍然趴在窗臺上發呆的小默。時一的反應比我要大一些,他直接走到樹下,把手里的籃球往上一扔。小默本能的躲閃了一下,籃球從他頭上飛過,直接竄進寢室里去了。
“知道你蠻力大,炫什么?”小默一臉的不樂意,很是郁悶的看著他,然后想起什么一樣的,“對了,黎耀,有你的EMS,快點去領吧,超期就寄回去了,我去給你拿單子。”說完,他轉身走進去。
“EMS,誰會給你寄這個?”時一奇怪的看了我一眼。
我搖搖頭,表示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那我先回去了,”時一撓撓頭,想起什么來一樣,“要是是好玩的東西,就叫我一下?”
我點點頭,突然有種不祥的感覺,抬頭,小默把單子一角粘在籃球上,然后狠狠的砸向時一。
時一嚇得后退了幾步,跌進草叢里,球直直的飛下來,在地上彈了一下,神準的跌進時一懷里。時一抱住籃球,不住的咳著,看起來胸口受到的沖擊不小。
他把EMS的單子輕輕撕下來遞給我,然后眼神兇惡的跑回寢室去了。
啪嗒啪嗒拍地的聲音漸漸遠去。
小默還趴在窗臺上,一副得意洋洋的笑。
“小心啊你。”我笑,沖他揮揮手里的單子。
他擠擠眼睛,然后轉身進去了。
EMS下午五點半就關門了,我去的時候,那個姐姐剛好準備出來。
“請問,能不能通融一下,讓我取一下EMS?”我笑著問,有點不好意思。
她猶豫了一下,接過我的快遞單,把鎖孔里轉了一半的鑰匙擰回去,把門打開:“去窗口那邊等著。”
我到窗口邊,微微低著頭,隔著玻璃向里面看著。她一邊低頭看著單子上的字,一邊走到一個架子前,翻了一會兒,拿出一個EMS的大信封,然后走到窗前。
“叫什么?”她問,微微皺著眉看我。
“黎耀。”我回答,仍然是愧疚的笑著。
“在這兒簽個字。”她把一個簽收本遞過來,然后給我一支筆。
我簽好字,把東西遞回去,道過謝,然后把封口撕開。
托福成績單。
我愣了一下,把成績單原樣塞回去。
出國嗎?
去找我的根。
寢室里依舊沒人,我松口氣,打開柜子,把信封用一張素描紙包好,塞到裝文件的區域最底層。
寫給Cocoon先生的信還在桌子上,我坐下,繼續寫。
“
剛剛下去拿EMS的時候,發現是我的托福成績單。成績還好,足夠進我想去的學校了。
然而,我真的想去嗎?還是只是像爸爸一樣,單單是因為不想呆在這里,不想被記憶束縛才離開的。
之前的那么多年以來,我都小心的試圖不去制造任何的回憶。
然后,后來有了時一,有了沈一默,還有每周寄來一封信的申瀾。
現在的我有了那么多放不下的人,還能像原來一樣,毫無牽掛毫無顧忌的離開嗎?
難以想象竟然有那么一天,黎耀竟然想著,‘要是一直一直這樣下去該多好’。
當你開始回憶的時候,你就已經老了。
我卻一邊拼命地眨著眼睛,想要記下這正在發生的一切,一邊細細的品味著昨天留給我的,依舊濃郁的花香。
這算是貪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