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過后,我的日子似乎就再次平靜下來。
春喜的病逐漸轉好,不過第二天就已然活蹦亂跳。
同樣轉好的還有這一年的春色,不再有那一夜的摧花風雨,偶爾得幾分降水,也都是應了那句“春雨貴如油”的老話。
這日,春在梢頭已三分。
我將摘來燙過的蕨菜鋪在陽光充足的地面上,等著它們曬成便于貯藏的蕨菜干。
這是春喜告訴我的吃法,據(jù)他說,在他們老家,鄉(xiāng)里人每到這時候都會去采摘漫山遍野的蕨菜,待曬干后儲存起來,以應備可能的災荒。
我上輩子曾在餐桌上吃過這樣的野菜,當時并未覺得如何可口,只是聽人家說營養(yǎng)很好,便應景的吃上兩口。
只是那時候,所有的野菜都被細細的烹調成瑰麗的模樣,看不出原本的形態(tài)色澤,甚至品不出半分野菜真正的滋味來。
而這時候,親手從草叢樹蔭下辨識著采摘烹制,再吃到口中時,不免有了些別樣的新鮮味道。
摘來的蕨菜被我們分成兩份,一份用來曬干,另一份用來炒著吃。
春喜正好在這時候打了一桶井水回來,我見他有些吃力的模樣,趕忙上前去幫忙。
“夫人您可別干這樣的粗重活,這種事情哪里是您能做的?”春喜有些驚慌的躲到一旁。
“都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如今這碧泉宮里就咱們兩個人,還哪里分什么主仆?能者多勞,你這么點孩子能做的事情,難道我還做不了么?”我看著他輕笑,“再說,你若是再病倒了,我還得反過來伺候你,難道這樣你反而覺得安心?”
春喜被我說的啞口無言,歪著腦袋想了想,還是小心翼翼的松了手中的木桶,放到地面上。
“這才乖!”我笑著揉了揉他的腦袋,提起對我來說有些沉的木桶,斜著身子向耳房走去。
李雙蕪的這副身子骨還算不錯,只是這幾年缺乏鍛煉,再加上前些日子上吊了一回,拿這種盛滿了水的木桶仍是有些吃力的。
我歪歪斜斜的在前面走著,春喜就在我身后膽戰(zhàn)心驚的瞧,生怕我一個不小心,把他辛辛苦苦打來的井水全部灑掉。
瞧著他那小心翼翼的模樣,我不由得笑了起來。
其實這碧泉宮是個兩進的院子,只是我們只有兩個人,第二進對我們來說完全沒有用,所以便荒廢在那里。
若是說起來,真正荒廢的又何止一個院落。聽春喜說,我們剛來這里的時候,便是前院的雜草都已有半人的高度,如今這等情狀,還是他在照顧我的同時,一點一點打掃出來的。
如今后院的雜草依舊茂密,但也是因為這樣的環(huán)境,才讓我和春喜在其中挖掘到不少的野菜出來。
說起來倒也好笑,明明是光耀無比的皇宮內院,竟長著不計其數(shù)的衰草與野菜,卻不知,該稱其是野趣還是光耀背后的灰暗了。
用來打水的那口井,便在第二進院子的東北側角落中,井水有些爽口的甜,喝起來十分可口。
只可惜這口井是最原始的那種轱轆,取水很有些難度。反正不論是我還是春喜,轉其那轱轆來都十分的吃力。
這時候才想起上輩子在農村游玩時,似乎見過那種上下壓動的引水系統(tǒng)。當時因為好奇,還曾經(jīng)自己壓過,并不如何費力的,若是現(xiàn)在能制作出來,倒也省了我們二人的力氣。
只是可惜我雖然懂些物理,卻不怎么擅長于動手實踐,在書案上勾勾畫畫的幾天的草圖后一無所獲,這事情便也被我扔在了一邊。
終于將水抬到了耳房,我撿了兩根柴火塞進灶膛,點火后架起了大鍋,便由著它慢悠悠的將水燒開。
回頭便見到春喜正在洗蕨菜,又興致勃勃的跑過來幫忙。
“春天來了,咱們也就不怕挨餓了?!蔽沂中「患窗驳南慈マР松系母⊥粒χ溃骸斑€要多虧春喜你啊,竟然知道這么多的東西,要不然的話,咱們兩個都得被餓的面黃肌瘦?!?/p>
春喜聞言卻不怎么高興,撇著嘴道:“都是羅湘那幫人,隨意減少夫人的月例,夫人您當年、當年……”
畢竟是小孩子,春喜說著說著眼睛就開始泛著微紅,我便連忙笑著哄他道:“當年那些頤指氣使的,現(xiàn)在想想也著實沒有意思,與其那樣子擔驚受怕的勾心斗角,倒不如現(xiàn)下這種自給自足的日子來的痛快。當然,要是有那么一天,咱們可以出宮去就好了。唔,到時候咱們自己弄一個小房子……”我右手拿一株蕨菜,在面前比量著一個四四方方的大小,“就跟,就跟這碧泉宮一進院子這么大就不錯。然后再做些小生意或是其他,在一個地方呆夠了,便搬到另一個地方再生活……說來,許多人覺得這是一種漂泊,我卻覺得是一種游歷,遍覽這山水,閱盡這春光……春喜,若是有那樣一天,你可還愿意跟我在一起么?”
春喜跟隨著我的向往發(fā)呆了一陣子,半晌才迷迷糊糊的開口道:“若真是那樣的日子,肯定是悠閑自在的緊啦!可是,夫人啊,如今外頭不是災害就是戰(zhàn)亂的,我怕、我怕咱們還沒走出宮中幾步,就被別人洗劫一空啦!”
“啊?”
我這還是頭一次聽春喜說起外面的世界,一時間不禁有些愣怔。
在我的前世,周遭的世界雖然有暗流涌動,真正的災難卻是很少的,而且即便有,在大家的齊心合力之下,也能很快的幫助受災之人重建家園。至于戰(zhàn)亂,更是僅存在于書面以及新聞的東西。那時隔了紙張或是鏡頭去瞧,只會覺得慘然與蕭索,可那種感覺也只是流于表面的感觸,再深一層的便挖掘不出了。
很難想象,若是直面災難與戰(zhàn)爭,自己會是一個什么樣的心情。
“其實宮外頭的事情,春喜也不是很清楚那,只知道一些大概的狀況,夫人若是想聽,春喜就說說。”
見我點頭,春喜拿著一根根蕨菜充當?shù)貓D,一面在地上擺一面道:“這就是咱們南梁,再往南是蠻族百越之地,蠻荒未開化的百越人居住在那里。春喜從沒見過百越人,不過宮里曾經(jīng)來過百越人的使臣覲見,聽人家說,那些百越人都長得很矮還有些黑,說起話來嘰里咕嚕的,而且啊,他們好像還會吃人肉那!”
得,讓春喜給我將外面的世界,沒講兩句就成了“百越人神秘生活大講座”。我看著他那一臉既害怕又好奇的小模樣,不由得彈了他的腦殼,笑著道:“得了得了,不過就是與咱們的習俗文明不同罷了,不要把他們當成怪物來看待?!?/p>
古時候人們口中所稱呼的“百越”,實際上就是許多不同民族的意思,因為與他們接觸的少,所以都會在民間流傳些詭秘奇異的段子,其中大部分自然有夸張之嫌。
不過吃人這種事情,的確是存在與一些文化之中的,倒也不能一概而論。
被我打斷那些個探秘的小心思,春喜就悻悻然的揉了揉小腦袋,“哦”了一聲后接著擺蕨菜道:“東面有幾個跟咱們南梁差不多大小的國家,不過因為常年戰(zhàn)亂,都是分分合合的。現(xiàn)在的是大晟、北齊、諸海、大璋四個國家。若是說起來,其實大璋才是整個天下的正統(tǒng),只不過幾代之前的皇帝暴政,弄得四下揭竿而起,這世道也就亂了。原來的大璋國富有四海,不過現(xiàn)在只剩下當年帝都附近的那么點土地,聽別人說,大璋國的覆滅是早晚的事情了……”
我在一旁聽到南梁的時候,還以為自己是回到了戰(zhàn)火紛飛的南北朝,結果再一聽后面的國名,便清楚不是這么一回事了。
這里,到底不是我所熟知的那個世界……
不過似乎也無所謂,對于我這一縷沒有寄托的游魂來說,漂泊到哪里都是沒有太多區(qū)別的。
跟著便想起前世的種種,我不由得會心一笑,想來前世的我突然死亡,只會給那個原本就混亂的局面,更增添出不少鬧劇來吧。
思念我的人,想來是不可能有的。
真正關心我的人早已過世,所謂的家人們卻在死者的靈柩前,為了遺產(chǎn)而撕破了嘴臉。
偶爾在午夜夢回時,仍然會回憶起當時的畫面,那種心臟冰涼到麻木的感覺,實在是不愿再體驗一回。
那樣的過往,不要也罷。
現(xiàn)在更加覺得,除了那樣的日子都是美好的。哪怕是現(xiàn)在,溫飽要自給自足,衣食要躬身勞作。
若是可以一直這樣下去,我倒是也沒有太多的怨言。可是上輩子畢竟是鉆研歷史的人,此時冥冥之中來到這樣陌生的世界,總想著若是有機會,到處看看總是好的。
只是從現(xiàn)下而言,人被這座碧泉宮困著,這種想法更多的是奢望了……
午膳吃的是清炒過的蕨菜,配上粟米飯,再加上幾片可憐的青菜葉子煮出的湯。雖然簡單到寒酸,可因為勞作之后胃口大開,我還是吃的很香很痛快。
哪像以前,即便是山珍海味,吃到嘴里也嘗不出什么美好的滋味。
便是收拾碗筷的功夫,外面的宮門卻被人拍響,我和春喜互視后均覺詫異,此時此刻,又有什么人會來這冷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