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宮門，紅羅讓車夫直奔景山。那次福康安帶她上來后，她就覺得這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地方。

上得山頂，但見陽春三月中，眼下景致更勝上回。紅羅駐足欣賞了好一陣，只覺方寸之間那點真氣始終無法收攏，四處亂竄。她著惱地嘆了口氣，只得任由自己邁開雙腳，來回踱步。

紅羅低頭踱了一陣，忽然聽到有腳步聲響，紅羅一扭頭，來人也正好投來一眼，眼光一接后，兩人俱是一愣，繼而不自禁又都笑開。那人竟是福康安。

待福康安走近身邊，紅羅問道：“公爺今日怎會有此雅興？”福康安溫笑著回她：“我挺喜歡這兒的，只要在京城，總要找機會過來走走。這次回京后，還一直沒有來過。今兒個突然起了心思，就來了。”

紅羅側頭想了一想，似有所悟的點點頭，抿嘴一笑道：“公爺是個胸有千軍萬馬的人，看風景，當然喜歡這般游目騁懷，縱覽全局。”

紅羅話音一落，福康安眉尖輕輕一個聳動，一絲欣喜幾無可見地突現于他的面上，眼底更似流星劃過夜空帶出了一抹耀目亮色，只是眨眼之間，那張俊容上就不著一痕了。

過一會兒，福康安忽地淡淡問道：“紅羅姑娘今日上山，恐怕不是為眼前風景而來吧？”紅羅沒提防這一問，愣了一下，卻也不想隱瞞，坦然稱是。“是為了尚書房的事？”福康安一句話把紅羅滿肚愁緒又勾了起來，心底那點擾攘一下全映在面上。

福康安察顏觀色，看紅羅瞬間苦下的臉，知道自己猜得正著，接著又往下道：“我這陣子雖一直在府中養病，沒有上朝，但對此事還是略有耳聞。如今尚書房情形如何？”

聞言，紅羅苦笑，這事如今真是鬧得人盡皆知了。她悶聲悶氣地應道：“那些師傅已經有五日沒回尚書房了，我那八個學生到今日也就還剩四人而已。”“皇上怎么說？”福康安瞧著懊惱的紅羅，不露聲色。紅羅略是茫然地搖了搖頭，道：“皇上沒說什么，只讓我專心授業就是。”“你怎么想的？”福康安語氣仍是淡定。

紅羅神色復雜地掠一眼福康安后，微微側身，面向南方，佇望遠處，半晌，才嘆了口氣，幽幽開口：“我原就知道此事會有阻滯，但卻未曾料到會鬧得這般不可開交！”

頓了一頓后，繼續道：“我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是在抗拒西學還是在抗拒我。如今西洋世界的實力的確不容小覷，像皇上極為鐘愛的自鳴鐘，還有那些天文儀器，這些東西咱們哪里弄得出來？這次英使帶來由精鋼所制的刀片，鋒利無比，你們還以為是寶劍。其實洋人的本事遠不只此，早在十年前，法國人就已經能用熱氣球送人上天飛行差不多兩刻鐘了。想想咱們老祖宗造出司南，傳到西方，就讓洋人拿去航海、去發現新大陸；咱們發明了火藥，洋人就拿去造火炮火器，然后拿著這些東西四處去搶屬地，面對這些洋人的能力和野心，難道我們不該居安思危嗎？難道大家都忘了，臺灣曾落在荷蘭人的手里，濠鏡至今仍是葡萄牙人的天下？”

說到此處，紅羅的氣息有些不穩，語聲也微微加快：“孔夫子不是說：三人行，必有我師嗎？我們如今技不如人，為什么不向人家學習？這樣的學習只會讓我們變得更為強大！若因我是一介女流之故，也是可笑！西洋世界不僅容納家庭女教師，就連王位，早在三、四百年前就不排斥女人了。人家的女王在王位上可不是做做樣子，像資助哥倫布航海，發現新大陸的西班牙女王伊莎貝爾，使英國使成為歐洲最強大國家之一的英國女王伊麗莎白，她們都是本國史上最杰出的君主。”

“若是嫌我學識不夠，怕我難當重任，我聽說早年皇上不滿阿哥們的業績，認為是師傅教的不力，曾抓了個師傅痛打一頓，倘若大家以后看我教不出個樣子，也可以打我一頓，我絕無二話，但至少容我些時間，以觀后效呀！”

連日積郁，紅羅實已郁悶填胸，此時忍不住將滿腔苦水一口氣倒了出來，話越至后，越是激切，面色也愈是憤懣。

福康安背負雙手，默默聽紅羅把話說完，臉上始終如一的篤定沉靜。待得紅羅心潮稍定后，他才徐徐開口：“聽說你在文淵閣跟著一個師傅讀書？”紅羅一呆，不知福康安怎會知道此事，更不知他此時何以會無端提起這不相干之事，卻還是點了點頭：“是！”

“你一進文淵閣，他就教了你嗎？”福康安的聲音依然是不急不緩。紅羅心頭越發不解，緩緩搖了搖頭，據實以告：“那倒沒有！一開始，他就攔著不讓我進文淵閣，后來我硬闖進去后，他也一直對我很不和善，差不多過了兩個月才開始教我。可教沒幾天，又因為我不肯先讀經而先讀史的緣故，幾乎又拂袖而去。直到如今，我們不時還會為了一些分歧爭執不下。”

福康安聽紅羅說完，臉上笑意由淺及深，紅羅又是一怔，但覺那笑似有深機，蒙昧看他，見他也是看實了自己，只是不語。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紅羅忽地靈機一觸，幡然而悟。原來福康安是在提醒她稍安勿躁，要讓那僵固森嚴的體統接納她這么一個陡然侵入的異端，須得要有極大的耐性才行，半點也著急不得。其實這個道理她不是不懂，只是事到臨頭，有些亂了方寸。一念至此，紅羅眼神慢慢清明起來。

這一切一絲不漏地落入了福康安的眼里，他眼中笑意更濃，這才語帶贊賞地重又開腔：“我就知道姑娘是個聰明人！”微微一頓后，又溫言道：“你再多堅持一些時候！你是皇上欽點進尚書房的人，他絕不會對這局面坐視不理，依我所料，皇上很快就會有所動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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