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隨口一句，他與心上人此生便要兩地相懸，可他卻百般無力，左右無路。當日和珅欺他壓他，他總還能恃才而待東山再起，可這一回，卻是再無相期之日。

紅羅靜靜凝著昏睡之中的陳至謙，淚水順頰而下，在那腔子之中，絕望如刀，刀刀見血。她攥著手心立了良久，才緩緩抬手拂去面上淚珠。

她繞到房中的書案后面，鋪上一張白紙，稍稍凝神，抬筆寫下幾行字。這才輕悄悄地退出了屋子。

陳至謙這一覺雖不安穩，卻睡得極長，他只愿一醉不醒，就怕酒醒之后斷人腸。可當他耳邊清楚回響出幾聲清脆的嘰嘰喳喳的鳥鳴聲，雖然眼仍合住，渾沌神思卻漸是清明。醒過來的腦子開山裂石一般，又重又疼，他皺眉，慢慢將手移至額角，用力揉了一陣，方才費力將渾噩雙眼打開，眼前那一片燦亮立時將他雙眼刺得微作一瞇，鼻下隱隱有陽光的鮮味，似是天已大亮。

陳至謙只覺喉嚨干涸異常，他從床上緩緩坐起，這才發覺自己和衣而臥，他伸手摸摸身上灰色長袍，苦笑一下，心中全然不記得昨日是如何上的床。

套上鞋，起身想出屋到外堂取水解渴，眼角無意瞥到案上紙鎮壓著一張紙。他愣了一下，轉身繞到書案邊，伸手拿起了那張紙。

有緣相遇，無緣相守，別后天涯，珍之重之。

紙在陳至謙的手指間輕抖，傷痛從四面八方涌上腔子，將那顆心淹得奄奄一息。

凄切淚眼中升起一張嬌俏若花的杏臉，耳中的嬌嗔更是聲聲不息：“酸秀才！酸秀才！”

他與她究竟是有緣還是無緣？她原是他這生不敢仰望的高枝，他本該是這世入不得她眼的孤鴻，他事事要成方圓，她卻每每不講規矩，他的規矩終在她的率性面前潰不成軍，以致他竟忘了她是誰，她也忘了他是誰，只愿這一生一世成一雙。可歡情再濃，縱是敵不過東風之惡。他與她，終究還是要花自飄零水自流。

一滴淚重重打在紙上，洇出一小片墨黑。陳至謙手一顫，那張紙從他指間滑落，輕輕飄飄掉在了他的腳邊。

寧欣，千般恩愛一朝斷，從今往后，你我之間只余迢迢不斷的天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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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一日，多時不曾出現在飛翠苑的永璘找上了紅羅。

“寧欣怎樣了？”永璘才一落坐，紅羅便急急追問。

永璘垂眸沉默片刻，出口卻是答非所問：“半月之后她便要隨克魯倫父子離開京城了。”

紅羅心一沉。不語。

永璘嘆了口氣：“不管如今有多傷心，寧欣終有一日還是會放開的！這是她的命！”

紅羅的心冷了冷。一切仿佛塵埃落定。除了就范又或是以死明志，再無路可選。生在皇族的寧欣怕是早就知曉，縱使一生荊刺，縱使再有不甘，她仍然只能用后半生去承擔皇上的意旨，一如她的額娘，還有數不清的皇室女子。這便是她們預設的命途，無人能夠幸免。

沉默中不知過了多久，紅羅黯然的聲音響起：“我能見她一面么？”

永璘看向紅羅，搖頭。

“阿達爾不肯答應！寧欣離京之前，仍然不能出房門半步。阿達爾這次是嚴防死守，他是被穆敏給鬧怕了。這一點我亦無能為力，雖說我是她舅舅，可畢竟他們兄妹由他自小看顧，有些事我也無法僭越。”

紅羅失望至極，心揪得難受。難道，那日一別，竟是她與寧欣的最后一面么？

永璘瞅了瞅紅羅發紅的眼眶，嘆了口氣：“陳至謙情形怎樣？”

紅羅幽幽出口：“他還能怎樣？”

永璘端凝面色：“紅羅，你在這宮中的時日尚短，還沒看慣這宮中種種的悲歡離合，有些事，的確非力所能及！你千萬不要再多想，讓自己不得安生！”

紅羅心里滋味雜陳。經過這一回，她又怎能不知什么是力所不能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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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紅羅向乾隆求情被斥之后，乾隆一連幾日都不曾傳過紅羅去侍講。那幾日，紅羅早上去尚書房授畢課后，便基本都待在飛翠苑中。

自從陳至謙處回來后，她每日都派蘇得前去禮部打探消息，五日之后，蘇得回報，陳至謙重新回到了禮部。

紅羅多少松了口氣，她并不打算立即過去見他，興許再過些日子再去相見，較為相宜。

縱使心事重重，可日子仍是一日日過去了。

到得距寧欣離京前的第五日，紅羅剛從尚書房出來，在大門口就遇上了小滿子。

“紅羅姑娘，萬歲爺要見你，請隨奴婢來！”小滿子一擺手上拂塵，尖著細細的聲音朝紅羅道。

紅羅一愕，心想難道乾隆原諒了自己？只是為什么要在此時傳她，而不是等到下午？

她也不及多想，就跟著小滿子走了。

一進養心殿，乾隆正微低頭閱著奏章，聽到腳步聲也不曾抬起頭來。不知為何，紅羅的心突突跳了幾下。

紅羅向乾隆微微屈膝行禮。剛直起身子，眼眸都未放平，突聞“啪”的一聲，一本奏章不偏不倚摔在了自己的腳前。

紅羅被這突來之舉驚了一下，她眼光探向乾隆，這才瞧清他繃緊一張老臉，怒氣勃發，再掃一眼王進忠，見他是一臉惶色。紅羅心中忽地有一絲不祥之感掠過。

“你好好看看那本奏章都寫了什么！”乾隆蒼老的聲音怒氣沖沖。

紅羅俯身不安地伸手拾起地上奏章。打開粗粗一看，眉頭不覺間已是輕蹙。

奏章是由尚書房那些師傅所擬。事緣綿錦早幾日頂撞了教他們四書五經的師傅幾句，師傅惱起來要來重罰他，卻立時又有幾個學生出言相助，當場把那師傅氣得七竅生煙。

尚書房的師傅認定學生不服管教，罪在紅羅，是她那西式教法引致那幾個小阿哥們行止出格、有乖倫常。

“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好事！”乾隆簡直是咬牙切齒地蹦出了一句。

紅羅驚愕地將眼光自奏章上抬起。瞧來乾隆是欲將這罪名栽在自己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