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沈茗惜坐在鏡前，正思量著明日該做何打扮，篤篤的敲門聲不合時宜地響起。

花止進(jìn)來，繁復(fù)的祥云髻上一支雙鳳銜珠金步搖隨著步伐輕顫。極有姿色的女子，想來應(yīng)該有了年紀(jì)，卻看不出風(fēng)霜痕跡，一襲滾雪細(xì)紗的繡梅曳地裙更是隱約襯出一絲嬌俏來。

“惜兒明日可是要隨陸公子共赴慕府？”聲音也是翠鸝一般。

“是，昨兒本想告訴媽媽，卻是沒找到您。”沈茗惜起身欲把她讓到上座，花止卻抬手阻了一下。她看向一旁刺繡屏風(fēng)上搭著的白梅蟬翼紗裙，問道：“明日要穿這一件？”沈茗惜點頭。

“少城主繼任請宴乃是大喜，用不著穿這么素凈，鄭重些才更顯得有禮。”花止踱到衣柜前邊，挑出一件碧色齊胸襦裙和一件月白的青蓮緞袍：“穿這個吧。”

沈茗惜原本因為要參加城主之宴而忐忑不安，女孩子的小心思自然是希望打扮的艷麗一些，又害怕青樓女子太過顯眼會招人非議，正糾結(jié)中，看花止挑出的衣服果然既是好看又不失莊重，不由松了一口氣，心服道：“媽媽好眼光。”

花止又從首飾盒中挑出一支點翠半翅蝴蝶金簪、一對珍珠耳墜、一條冰綠翡翠項鏈放在梳妝臺上：“往后的日子必不和以前相同了，風(fēng)塵女子，無依無靠因而更要步步仔細(xì)，你心性單純，未曾歷過多少事情，日后凡事要懂得三思而行，免得受苦。”

沈茗惜在晏海華庭一年，心里還是厭棄那些賣笑女子的，與花止也沒什么親近，如今見她交待自己竟字字真情，關(guān)切之意盡顯，疑惑之中想到曾聽周樓越說過，晏海華庭的老板與自己的母親乃是故人，無論是當(dāng)初的收留還是如今的叮囑，也便通了。沈茗惜心里生出溫?zé)嶂猓巳坏溃骸敖陶d的是。”

花止點點頭，看了看親手搭配出的一身行頭，復(fù)又伸手自腰間解下一只小小的香囊遞與沈茗惜。沈茗惜接過后湊近一聞，清幽的香氣撲鼻而來，只覺沁心怡然，卻是陌生的味道。便問花止：“難怪媽媽走近時便有一股奇香，這香叫什么名字？”

花止道：“這是霖芷香，是由溪隱靈澗特有的霖芷草調(diào)以甘松、冰片、白木而成，可以安神醒腦，去人多的地方適合帶著的。”

沈茗惜點點頭，又湊近嗅了嗅，喜歡的不得了。

花止笑了笑，轉(zhuǎn)身退出去：“早點休息吧。”

從幽茗居出來，長長的木廊里只有淺淺的曖昧燈光，影影綽綽打在花止臉上，讓她整個人顯得極為不真切。

二十年前她不過與沈茗惜一般大。花止，秦婉，原是歿曉境內(nèi)一雙美人花，多少少年郎爭著想要討回家，那時她們也如這般無憂無慮。而轉(zhuǎn)眼之間，命運分崩離析，秦婉早已香消玉殞，只留下一個美貌無邪的小女兒，而自己，依然深陷在這無邊無際的泥沼之中，不敢，亦不愿去思索明日的光景。

二十年了，習(xí)慣了曲意逢迎見機(jī)行事，金銀珍寶堆砌而成的云華城成就了長袖善舞的青樓老板，最黑暗的地方卻只有自己看得見，已經(jīng)有多少代人這樣悄無聲息地潛行花止不知道，但是在她目光所及之處，沒有盡頭。云華氣候溫和，冬季往往只有柳絮般的小雪，故土上的茫茫之白，一向只在夢中。

“公子，這都逛了大半天了，賀禮的事究竟有沒有著落啊？”年紀(jì)輕輕的仆童嘴里抱怨著，幾乎是拖著步子才能跟得上自家主子。

“不急，不急。”陸辭背著雙手，步伐穩(wěn)健，聽到身后尋真的抱怨也不做反應(yīng)。

尋真撇了撇嘴：“公子，從昨兒到現(xiàn)在，您幾乎都把云華城的角角落落看個完全了，這大街還好說，小巷子里既不好行車，也不見什么精致物什，您何苦非得挑這些地方走呢？”

“尋真，你若嫌累，先回客棧歇著就是，別在我耳根下嚷嚷。”陸辭不在意地向后揮了揮袖，再次從流芳橋上下來，拐入一條沿河的小道。

尋真自幼跟著陸辭，深悉他脾性，知他不會在尋常小事上與自己計較，也不怕他：“公子都不嫌累，尋真哪敢！只是擔(dān)心，明日便要赴宴，賀禮到現(xiàn)在卻一點眉目都沒有，這可不像您的行事作風(fēng)啊！”

“呵呵，你還真當(dāng)這慕懷薇會在乎什么賀禮？云華乃是日照大陸上最為繁華的一座城，所有的奇珍異寶無論出口或是流進(jìn)，最終都會聚于此地，坐擁此城，說是富可敵國還怕是謙虛了！我們這些窮當(dāng)差的，能有什么好東西入得了人家的眼！”陸辭想也是疲累，見前方河道下階處有一道酒旗飄揚，便加快了腳步。

尋真在后頭追的苦不堪言，心里納悶既是如此這兩天的勞累又是為何，還未來得及問出口就見陸辭已經(jīng)在前方的茶棚子里坐下了。這一處的景致極好，青磚齊整，蜿蜒至下水的臺階，應(yīng)是供居民洗衣洗菜用的；一棵上了年紀(jì)的大榕樹隔出一大塊陰涼，凌亂的根莖順著長到了磚砌的河道外面；石欄簡略的圍了一個半圈，正適合歇下來喝杯茶水。

白衣的陸辭以青玉束發(fā)，清瘦的身影像是入了畫。

這兩天沿著嵐胭河岸將云華城整個走了一遭，卻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陸辭心中有些焦慮。五百多年來，云華作為整片大陸的商貿(mào)中心，吸收了大部分的財富與信息，成為王權(quán)的巨大威脅。然而二者至今能夠相安無事，道理在于慕家掌握的一個秘密——照參港。這個港口是這片大陸與外界連接的唯一渠道，陸辭曾經(jīng)不止一次派人打通重重關(guān)節(jié)，命小規(guī)模的船隊按照慕家對外所說，從照參港出發(fā)，卻在離港不遠(yuǎn)的海域遭遇暗流、礁群，全部折殺。啞巴虧吃了幾次，陸辭猜想真正的外行航線出發(fā)點恐怕不在照參港，而又應(yīng)當(dāng)與水道脫不了關(guān)系，難么云華境內(nèi)唯一入海的水流便是嵐胭河了。可是細(xì)探之下終究是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蛛絲馬跡。

難道判斷有誤？船隊失敗的原因只是行船技術(shù)的問題？若是如此，真倒無從下手了。陸辭心不在焉地飲一口茶，腦中再次將云華地形的細(xì)節(jié)過了一遍。

尋真見自家喝慣了名茶的嬌貴公子毫不嫌棄地飲下最下等的茶渣沫沫，心里一遍又一遍地乍舌，忽見遠(yuǎn)處墻邊角落上閃過一道黑影，竟似隱入了墻內(nèi)，經(jīng)不住低叫了一聲。

陸辭被他打擾，口中的茶渣味道瞬時間清晰起來，他不悅的放下茶杯，瞪了沒規(guī)沒距的尋真一眼：“做什么一驚一乍的！”

“公子，我剛剛看到一個人穿墻過去了！”尋真動作夸張地揉了揉眼睛，又不確定了，“想是我看錯了……”

陸辭順著看過去，那處是一座大宅的側(cè)墻，確實沒有任何入口，他付了茶錢，帶著尋真上前查看，極盡仔細(xì)也沒看出什么門道來。尋真便說：“啊，一定是因為這兩天太累了，眼也花的厲害。”

陸辭又瞪了他一眼，望著慘白但光滑的墻面思量片刻，道：“云華城北是富商聚居之地，哪家有個見不得人的事情也不稀奇，你既累了，今天我們便回去吧。賀禮我已備好了，此刻應(yīng)在客棧里放著。”

尋真一下子睜大了眼睛，嘴角抽了幾下子也沒說出話來，說到底他是主子，雖然不愛跟他端主子架子，但若是對他破口大罵，自己想來還是沒得好果子吃的，于是咽了咽唾沫也就作罷了。

陸辭并未注意到仆人的怨氣，他伸手從墻體上緩緩拂過，眼神好似穿過了它，不知落在何處去了，口中喃喃：“明日的宴會，熱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