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莫亭去見云華城主是在城主繼任宴會的三日后,特意找了個小鬼出去參加主城里賞春大會的時日。幕懷薇在書房中看到他也不感到驚訝,笑著請他入座,并十分客氣的替他倒了一杯茶,茶是好茶,上好的銀尖根根直立于杯水中。
“莫某此來所為何事,想必慕城主心下已了然,這兒也就不拐彎抹角了。”莫亭從袖中掏出那卷地圖,遞向慕懷薇,“求盟誠意之致城主一看便知,不必再廢口舌。”
慕懷薇當下卻沒有打開地圖,只往桌上一放,問道:“宴會時只見周副統,倒沒見著莫首領,可是不賞臉?”話看上去雖重了,但莫亭見他眼中仍含笑意,便知只是玩笑。
“莫某豈敢,只是事務纏身近日才趕至云華,本想著按時赴宴,不料晚了這幾日,現下就向城主賠個不是。”嘴里說著賠不是,身下倒也沒動,仍端坐著喝茶。
“玩笑玩笑,莫兄言重了。至于結盟……”慕懷薇伸手復又拿回那份地圖,“我心知這份誠意之致之重,只怕云華拿不出如此的好處來換。”
莫亭心下道放屁,開口卻是:“城主過謙了,只盼云華能夠成為誅影殘余的一片不見血之地。”合作同盟,全不能相信,只望著別再落井下石。留個與王城勢力相當的安全之地,才能夠真正做到休養生息而又能隨時行動。
“這事簡單,便是莫兄不說懷薇也會如此做到。可要懷薇幫著找住處?”
莫亭心下冷笑,和這些人說話真累,要不怎么周樓越不愿來呢。“住所必不能再麻煩城主,只望之后無論發生什么城主都念顧今日之約。”
“那是自然。不知莫兄今后有何打算?”
“也許是去晏海華庭好好放松一下吧。”說完朝慕懷薇丟了一個是男人都明白的促狹眼神,慕懷薇臉色微微一僵,復又重新笑起來:“莫兄果然真豪杰,懷薇剛上任,雜務多繁不能同去,原諒則個。”
莫亭也沒有再多說話再多停留,出了慕府大門一聲口哨,一匹紅棕色大馬昂首挺胸地小跑過來。
卻說慕懷薇自莫亭走后便斂起笑容,鄭重其事的走到書桌前攤開了地圖。沉水之森。路線分明標注也比前些收集的多了許多,但至于可信與否,還得找人去試了才知。
揉了揉眉心,端起茶盞輕品了一口,清香的茶味多少消了點心中的煩悶,都道高處不勝寒,確實難。
歿曉方面還好對付,畢竟已在王朝圍剿中大傷,威脅不大,但那新正御史……突然憶起那女子身上的香氣,明是霖芷。頭戴的銀簪,確是天工。
有心人想引他上鉤?那這也太過拙劣。偽造人的心愛只能更加徒增他的厭惡,陸辭不會不明,那這是玩的哪一出?
將計就計吧。慕懷薇輕嘆一口氣,想著長歌應已快回來了,便喚了小廝下去傳飯。
等到飯點過了菜微涼了,慕懷薇還不見長歌回來,不由皺起眉冷起了臉,素來家教也嚴,但因系獨妹,多少是寵著,慕長歌又天性惹人憐愛,府中上上下下也都歡喜,但這好玩樂的性子何時能改改?這番借著春會怕是又在外面瘋耍,連他出門前規定的回家時間都忘了。
正在心中尋思著罰她回來抄寫幾遍《夢華錄》,看看書中女子是個什么樣嫻靜之姿,娉婷之態,門口卻傳來急急的腳步聲,慕懷薇一笑,道是長歌回來了,卻只聽見一句:
“城主……城主不好啦,小姐小姐她……不見了!”
慕懷薇笑意還掛在臉上沒來得及收回去,心下卻惶恐的不知如何是好,總有一種當年之景重現之境。這樣想來更是恐懼,也顧不上什么風度了,只是沉著臉叫問詳情。
來人是跟在慕長歌身邊的一個二等管家,聽著城主問詳情連忙的喘順了氣,口齒也清晰起來:“跟著小姐的這一隊人馬,本已從青陽城出發在進主城的中道上了,小姐說是要更衣,便下了車,也沒讓紅袖翠屏她們跟著,奴才也不便說什么,現在才道……等的久了再去尋就沒了,每寸地都翻過了還是沒見著,這才回來稟告。奴才們辦事不利,還望城主責罰!”說完跪下重重磕頭。
“罷了罷了,這事定是長歌她一時興起也責怪不到你們頭上,先下去吧。”慕懷薇有些疲憊的揮揮手,望著一桌還沒動的食物,早沒了胃口,也叫撤了。
雖說剛冷靜下來明了長歌身邊還有暗衛,安全倒是不必擔心,只是如此不告而別引起了他心中最為無奈的往事,而無奈,對于這位雖是一城之主卻能比肩王朝之君的慕懷薇而言,雖知事態發展卻只能坐以待斃,是最為痛苦之事。
哪怕天下之權盡握又如何,身邊最愛之人卻都在逃離。慕懷薇勾勾嘴角一笑,風度如玉,卻寂寞如雪。
他現在不會知道,也許以后,以后的以后也不會知道,一襲紅衣手纏白蛇的女人,執一柄烏骨金面扇,坐于樓上,輕擊酒壇,上好的桑落酒,哼一句“日窮明月渡,腸斷碧天云……”面向著東方,默默失神。
愛嗎?不,只是想念。想念著今年的桃花何時微微飄落,又會入誰茶盞中,送誰一片春色。想念著白玉骨的扇今年被他置于何處,入他手中,是否能送他思之入骨。
那女子笑起來。滿城顏色盡歇。
莫亭出了主城,騎馬走的多是山間小路,云華多丘陵卻都不是高山,樹木茂密蒼蔥卻不密集參天,水系繁雜又逢春季,倒是好景色。一路走的不急,竟似游山玩水,倒不是不趕時間,只是莫亭心中很是不平靜,不由的想放慢速度,好好的平復一下,那微微暴虐渴望鮮血的心境。
莫亭下意識的伸手到腰間,鳳鳴刀雖早已折損于那場暗夜幾死之戰,但習慣還一時難改,想要握著那把刀來平復心情,唉,莫亭心下嘆氣,最要緊的竟是先尋武器,立時有了算計。
夜幕來臨的不早不晚,也不急不徐,莫亭當下停住,拍拍那匹棗紅色的馬,說了聲“自己玩去吧”,那匹馬也好似通著人性,聽完話之后仰起頭嘶鳴一聲,快步跑開,鬃毛飛揚,漸漸遠了。莫亭起了篝火,捉了野味來烤著吃。火光躍動,四圍是黑色的朦朧輪廓,他突然想起那夜,素衣女子踏劍而來,正是這般火光模樣。
無奈間苦笑出聲,御劍而飛,何等高手?當下卻是利落的登上樹,閉眼欲眠。睡得向來不深,今日卻更是無法入睡,各種情緒翻騰,各式記憶走馬燈一般輪回的在腦中放映,想到那遙遠地方,白雪之中他的故鄉。
八歲執刀,弱冠剛過便登香思臺,不出百招斬殺原歿曉的首領,鳳鳴初吟。大雪鵝毛,冰潔萬里卻凍不住噴涌而出的鮮血,細細蜿蜒地流,點點綴白雪,似是癯仙花開;與冷面冷心的周樓越訂約,說死后讓他幫收尸;從嗜酒如金,視金為命的老錢那兒,搶出過一袋子碎銀;那只狡猾伶俐,不死不休的追魂狐,不過是個齊劉海小娃娃,會甜甜的叫他大哥哥;古來稀的老嫗教他殺人道,只剩最后一口氣的清麗女子讓他放下刀……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他看的太多,卻一點也沒有看淡,正因知道死的遺憾,才更要活,活著才有希望。
風掃樹葉,沙沙作響,月色無光,懶懶的灑出點銀輝,莫亭再無心睡眠,輕靠樹上,盯著那一片黑夜寂靜發呆,有不知名的鳥叫,草叢中窸窸窣窣的微小聲響,流水緩慢而熨帖的韻律,整座山從腹腔中共鳴出的沉默,融為一體,卻格外讓人安心。
“咕——”一種奇怪的聲音從樹下傳上來,莫亭一驚,身體比思想快多了,手一甩,一只飛刺已直直的飛下去。
“大黑大黑!救命救命!”莫亭連忙飛身而下,橫掃一腿擊走飛刺,轉頭一看,這小鬼!慕長歌嚇得腿軟,在樹底下起不來,好不容易睡著了卻被餓醒,才睜眼就看上面一閃光的尖銳直刺她來了,幸好有大黑。她抹了抹臉,整張臉就更顯臟兮兮了。
莫亭走上前,見她煙羅紫的長裙后擺早已成一條一條的破布頭,短短的小白腿在夜色里格外顯眼,粉嫩嫩的小臉上現在全是灰,只有眼睛還一亮一亮的盯著自己。
“咕——”慕長歌急忙捂住肚子,莫亭真是不知道該笑還是該惱。
“來來來,小鬼,先交代問題,交代清楚了有食吃。”莫亭走到她身邊坐下,伸手推開想靠過來的慕長歌。
“你怎么跟我到這?”
“主城中道上,我看見大黑騎了一匹大馬,就甩開他們跟來了,我一路跟著馬蹄印子跑,好多次都摔倒了呢,你看這和這,都破了……大黑為什么好好的大道你不走非撿這些小路走,看我喜歡的裙子都被刮破了,大黑……”
莫亭一揮手止住慕長歌的話頭:“以下問題你就點頭搖頭吧。”
“你哥知不知道?”
搖頭。
“那你算是私自離家?”
慕長歌想了一會,點頭。
“趕緊回去!”
搖頭搖頭再搖頭。
莫亭松開手,往樹上一躍,蹲在枝頭,“小鬼,錦衣玉食有什么不好,你真是不知福,嘖嘖嘖,況且你跟著我有什么好處,別指著我報恩,跟著我連肚子都填不飽。”盯著慕長歌的肚子臉上不自覺有了笑意。
“喜歡,喜歡大黑啊。不能讓大黑再突然消失了,不能。”
慕長歌說的認真,莫亭卻不以為然:“小鬼你才多大,哪里知道什么是喜歡,你不過就是一個人孤獨罷了。”
想一想又補充一句:“況且,我不喜歡你喲,小鬼。”
慕長歌仰起頭看著他,眼里一閃一閃的,點點頭:“我知道,但是我喜歡大黑是我喜歡,大黑不喜歡我,是大黑的事。”
莫亭愣了一下,這就是年少輕狂吧,什么都不懂呢還,就敢這樣說大話。知道再說什么也無用,這孩子倔得很,只是嘆氣:“何苦來。”
“不苦。”
慕長歌望著莫亭,說的斬釘截鐵,寧為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