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沿著黃金柱階一路往上,人魚油和夜明珠與陸上的華燈相較只是發出微光,然而這微弱的光線映照著黃金柱壁,在凹凸不平的祥云紋浮雕上反射出一片一片華麗的光芒,當真是金碧輝煌,一點不差。
尋真和一眾家仆們看著周圍滿眼的黃金,抗不住誘惑地用手摸上去,陸辭走著走著忽然發覺身后跟著的人沒了,一回頭看見仆人們都扒在了黃金柱壁上面舍不得離開,忍不住低罵了一聲:“沒出息?!睂ふ婊剡^神來趕緊跟上去,嘴里還忍不住念叨著:“這些可都是真金子啊……”
陸辭帶著尋真走完金階,上了平臺,身后面前都是一模一樣的一直一彎兩條石道分別往左右延伸開去,方向相反然而相映成趣。沁空的地面與墻壁都是由珍貴的末海紫英鋪建而成,這種石頭產于末海海底,在水下看不出特別之處,人工開鑿出水后卻是會呈現藍紫色淡彩相環繞的異相。這使整座王城被一層淡淡的藍紫色光包裹著,呈現一派威嚴壯闊之象。
沁空全城由兩個半圓組成,兩座半城相對而接,陽城建在水上,陰城則懸浮于北大陸上。因為是半圓,一左一右的官道民道也是一直一彎不相對稱,只有新王繼位行祭典時,陰城中機關啟動,二城在穹川上合二為一,兩條官道在正圓中軸上合并,兩條民道也在外圍繞成一周,形成對稱之勢。眼前這兩條路就是往陽城和帝宮去的,而身后的路則是往陰城和祭壇去的。
沁空里不成文的規定,尋真對自家主子稍做拜揖,便帶著其余仆人車夫往右支道上走去。陸辭則繼續沿著筆直的左支道往前。
帝宮正建在陽城中軸的正中,陸辭順著官道徐行,道路兩旁分別有侍衛在站崗,道路中間的白鹿浮雕延伸至前方厚重的白玉宮門,門前一座巨大的朱紫色拱橋在四座小橋的伴襯下橫亙前后。此時宮門緊閉,門上雕刻的百鹿圖精細逼真。陸辭站在門前,抬頭望了一會兒似乎高入云際的宮門,才徐徐步入左側側門。
另一邊尋真先是經過了一段拱道,頂上有水流瀑布一樣的落下來,直跌入墻邊鏤空出來的長長水道,再流回穹川里去。水中有兩尾彩色的魚嬉戲,尋真倏忽瞪大眼睛,連忙跑過去。
是靈隱魚!尋真巴在池子邊上,一錯不錯地盯著水中嬉戲的魚。靈隱魚平時只在溪隱靈澗的水系里才能見到,只有到了每年三月份,才會有一部分魚從地下的瀲水暗流游到溫度更為適宜的川穹來進行交配。這種魚不僅生得美麗異常,而且肉質鮮美,魚鱗也柔軟可食用,然而它們總是成對出入,且一生只認一伴侶,其一亡而俱亡,因此數量極為稀少。人們憐之愛之,不忍心為食殺之。
尋真眼睜睜地看著那兩只靈隱魚隨著水流跌入穹川之中,可惜地嘆氣。從拱道中出來,街道兩旁整齊地排列著各種各樣的商鋪,但這些商鋪無一例外都刷成了白、紫兩色,雖是不同人家開的鋪子,整個看過去卻像是一戶富貴人家里宅邸了,再加上夾道種植的終年不敗的彼青木,更顯得氣派而莊重。尋真知道陸辭是去帝宮里見王去了,一時半會兒怕是回不了陸宅,便自作主張帶著仆人和車夫進了一家叫“聚客來”的館子吃飯。
此時天色已暗,正是晚飯時間,聚客來里生意極好。本來沁空建在水上,這里的居民因地制宜善食魚烹魚,而這聚客來的清蒸瓊魚更是算得上沁空一絕。尋真等人挑了臨窗的位子坐下,叫來小二隨意點了幾道清水蘿卜、爆炒金針、冷拼牛舌之類的小菜,兩大鍋子紅燒與清蒸的瓊魚卻是少不得的。
窗外是一望落得滿眼碧色的穹川水,沁空建的高,居高臨下看過去不禁有些飄飄然。但是他們都剛從下面的沉水木陣中上來,心里對這樣的美景確實有些抵觸的。
幾人吃的正歡,一邊聊著在云華的各種見聞一邊大快朵頤,馬夫突然裝模作樣地壓低聲音道:“哎,你們說奇怪不奇怪?公子這次去云華,明明是走水路去的,卻一早吩咐我駕著馬車去云華侯著!這多奇怪!”
尋真因為自幼跟著陸辭,在陸宅里一直以家仆頭頭的地位自居,聽車夫這么問,雖然心里也是好奇,他本以為走旱路回城要比走水路來得快許多,結果卻并非如此,然而面上卻還要假裝不在意地夾起一塊白白的魚肉,邊吃邊道:“這有什么好奇怪的,去云華順流,回來就是逆流,當然是坐馬車快了!”其他人也是一臉認同。
車夫神秘地笑一笑,手上也趕忙夾了魚肉:“這你就有所不知了?!避嚪虻靡獾亟忉尩?,“這要是坐船,本也不必在業城歇那一晚上,時間就沒差多少,在船上過夜還舒服,比連夜趕馬車那可不知道是要好了多少!”
其他家仆聽他這么說就笑:“你不就是想偷懶唄,抱怨啥呀!”
車夫連忙擺手否認:“要光是這樣確實沒什么好說的,可是呀,你們先走之后,我自己駕著馬車往云華趕,路上遇到一個人,你們絕對猜不到是誰!”
見他賣關子,大家紛紛不耐煩地催促起來:“誰呀,快說!”
車夫道:“三王爺家的馬車夫六子!我和他原本是一起在往來馬館做學徒的,老早就認識,這路上遇見了吧,就隨口招呼了,沒想到,他硬是把我拉住,抱怨了一大通!”
仆人們面面相覷,尋真就道:“難不成他也是去云華接三王爺?那這也正常啊,主子們想的不都是一個樣!”
車夫故作神秘地搖搖頭:“非也非也,他不是去云華,確實去業城。他說他們家爺離開沁空之前就交代他早些時候去業城的一家客棧等著,他就納悶吶,直接去云華等著不是更好嗎?三王爺偏說沒必要,他自己騎馬去業城比馬車要快多了。”
大家一聽業城的客棧,都懵了,只有尋真最伶俐,忙問道:“哪家客棧你問了嗎?”
車夫的表情就凝重起來:“問了,就是那家‘同源客棧’,和我們后來去住的是同一家。只是那天晚上太累了,我就沒想起來看看六子還在不在,反正第二天早上起來是沒找到的。你們說,怪不怪?”
仆人們都沉默。陸辭與三王爺元搖政見不和,從無來往這是坊間殿上都知道的事,他們當然能欺騙自己車夫說的只是巧合,心里頭卻止不住要覺得蹊蹺。但大家在王城里混的,都是精明人,知道主子的事,該管的時候要面面俱到,不該管的時候就要閉眼閉耳閉心。
車夫說完之后也沒再多逞得意,一桌人就默默地繼續吃魚。
吃完飯后一行人從聚客來出來,一同回陸宅去。車夫突然“哎”了一聲,疾步向前走去。至今前方一個灰布衣的矮個子男人,車夫追上他之后勾起他的肩膀兩個人當街聊了起來。剩下的一幫人面面相覷。
過了好一會兒,那灰布男人才與車夫告別匆匆走了,眾人趕忙追上去,問那人是誰。
“他啊,就是三王爺家的六子?!避嚪虻?,“我問他了,他接到三王爺的那天晚上正是我們到業城那天晚上,而且,客棧也是同一家。他還說……”
“還說什么呀!”下丫頭以為他還賣關子,急的絞著手里的絹子直跺腳。
車夫左右看了,此時天已很暗了,四下無人?!傲舆€說,那天晚上三王爺單騎到業城,除了隨身細軟之外什么也沒帶。第二天早間天未亮就催他上路了……走的時候后,卻是帶著三個大箱子?!?/p>
陸辭從宮中專用的小轎上下來,東來殿門口的內侍立刻就上來行禮:“陸大人?!标戅o示意免禮,又問道:“此刻可得進見王上?”其實內侍見他來沒有立刻通報,而是上前行禮就說明王上正在待客,但禮數上還是要問一問的。
果然內侍恭敬答道:“請陸大人稍候片刻?!?/p>
東來殿原是王上平日里批閱奏章、召見群臣的地方,久而久之演變成專門接見臣使之所,有時也會設下小型的歌舞宴會來接待貴客。陸辭等在殿外,見今日也沒有侍女在左右侍候,想來王上與里頭的客是談不了多久的。
果不其然,不過半盞茶的功夫,侍衛推開東來殿的紫漆大門,一個人只身從殿中出來。
陸辭習慣性地抬眼打量來人,一眼望去卻只見翩翩飛舞的蝴蝶,大大小小形形色色不下百來只圍繞在那人周身。同時一股隱約的香氣在空氣中暈染開來。陸辭凝神再看,見彩蝶紛飛之間那人頭戴彩冠,肌膚白皙,一身絳紫色緞袍倒是與這紫色宮殿般配的很。
那人與陸辭對視,一雙晶亮的鳳目里媚氣乍現——卻是個男人。他與陸辭眼神交錯之后也沒什么表示,竟只當他是與路旁的白玉柱子雕花宮燈無異,徑自離去。
陸辭不禁回過身仔細瞧他的背影,也是無懈可擊,別是一番好風度。殿前的內侍見他呆站著不進去,上來提醒他:“陸大人,王上有請?!标戅o看著那男人蝴蝶圍繞的背影皺皺眉,拂袖回身,進殿去。
殿內紫金的雕花格子窗緊閉,那男人留下的異香還未散去,金蟬香爐里又源源不斷地冒出沉香霧來,內侍在元悠的示意下闔上門,殿內的空氣一下子就厚重得和不開了。
陸辭抬手在鼻前小幅度地扇了扇,卻沒能逃得過元悠的眼睛。
紅木鎏金的矮幾后頭,寬袍廣袖眼神銳利的年輕男子正是新帝元悠。他看似慵懶地靠在鹿頭椅中,見陸辭的動作似乎有些好笑,竟然開口解釋到:“剛剛那只玉面蝴蝶來過,你應該也看到了吧?身上的香氣確實叫人受不了?!闭f罷學著陸辭的樣子用袖子在眼前扇風。
陸辭卻顧不得那么多。剛剛在殿外與那個男人打了照面,便猜到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玉面蝴蝶楚玉蝶。溪隱靈澗的領主白泠向來行蹤莫測,大小事務便都由楚玉蝶來處理。坊間傳言楚玉蝶顏色美好勝過女子,看來倒是真的。
陸辭斟酌過后問道:“陛下已經說服了溪隱靈澗那邊?”
元悠緩緩放下袖子,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陸辭分明未見他任何表情舉動,卻知他不悅之意,只好低著頭,不敢再發一句。
面容年輕卻霸氣不失的新帝把玩著手中的琥珀鎮紙,一言不發地看著殿中站著的御使。陸辭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和他自己一樣年輕卻辦事謹慎踏實,身在帝王之高位,他從來只肯把事情交代下去做,卻不敢完全新任下面的人,陸辭算是他為數不多的心腹之一,他始終知道什么是自己該做的該問的,從不逾矩。
陸辭雖然低著頭,卻能清楚感覺到殿上傳來的壓迫氣息。不容小覷。從來冷定自若的御使此刻心中也生出一絲忐忑。
“孤王讓你辦的是怎么樣?”仿佛打量夠了眼前的人,元悠終于開口發問,語氣卻不似剛才一般平易,而是添上了帝王特有的孤傲與疏離。
陸辭不敢有絲毫放松:“回稟陛下,自歿曉內亂以來,臣派人前去調查,根據收集到的蛛絲馬跡尋找至今,終于發現了可疑之人。只是上不敢確定。”
元悠冷哼一聲:“不敢確定?抓回來就是,試一試不就知道?”
陸辭道:“以往那些平民女子,隨意抓回來出不了什么大問題,只是這一個,怕是有些棘手——她如今是云華第一花魁,可謂是萬眾矚目也不過分。云華娼妓不可贖身,貿然出手恐怕會引得各方勢力異動?!?/p>
“花魁?”元悠沉吟片刻,“的確不好對付。既不能昭告天下,也不好暗地下手,那便制造個意外就是,花魁已逝,只有王女,不必孤王來教了罷。”
“微臣明白。”陸辭恭聲道。
元悠又道:“你只管做好這一件事,溪隱靈澗那邊的事,無需你費心。”他目光灼灼,別有深意,愣是把陸辭看的一凜,只得連連稱是。
“沒別的事,你就先退下吧,舟車勞頓,想也辛苦疲憊,外面備好了車馬,你回去歇息便是,剩下的擇日再作考慮?!?/p>
“謝陛下關懷?!?/p>
夜幕籠罩,一彎明月高懸中空。陸辭摒退了宮中小轎,一邊走回去一邊在腦中思考。
沁空陰城中的祭壇供奉的是陌陸之神帝嚳,《山河錄》中記載有記載,上古時候,天地間本是一片混沌,大陸與大陸之間地界模糊,人與人遇見便是廝殺相食骨肉。帝嚳自九天往地府去的路上經過人間,見此景象,頓生憐惜之心。他以氣破指,用自身精血畫出雷淵海峽,隔開日照大陸與其他的土地,又在日照大陸上添了瀾水、瀟水,雁逝山脈、蒼術九岳,隔出不同的分界,指定一家血脈來管理這片大陸,又指兩家來進行輔佐,完成大陸最初的建設之后,終于力竭而衰,休眠在日照大陸的中心——穹川邊上。
當時被神賜予了統治旨意的男人一躍成為帝王之血,他在穹川上修建王城沁空,在帝嚳大神休眠之地設立祭壇,從此坐擁天下。而其余兩家,一家掌握了經濟中樞云華,一家在溪隱靈澗隱居。
王室最大的限制就是每一任帝王只能由最純粹的王室血脈擔任,否則在繼位大典時新王的鮮血無法獲得帝嚳之神的認可,這就要求每一任的帝王必須與自己的親姐妹成婚并誕下王子,才能使帝位世代傳承下去。而新王元悠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沒有一個帝女血脈能與他實現王之婚姻。
由于上一任帝王早逝,只留下他與兩個庶女所生的王爺,帝王血脈的延續成了無法解決的難題。在他即位后四年的現如今,民眾正逐漸意識到這件事情的嚴重性,若不是沈茗惜的出現,這可能永遠就是一個不得不解的無解之題。晏海華庭花魁沈茗惜,正可能是那個帝女之血。
而現在陸辭要做的,無非是策劃一場意外,制造出花魁已死的假象,再將她帶回王城,等她誕下王子,證實是帝王純血之后,在昭告天下,她便是王后。一切似乎順理成章,也沒什么難度。
只是,不甘心。怎么能甘心?陸家世代在朝為官,為了帝王之家真可謂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盡管這樣,父親卻能死的那樣悄無聲息。這讓苦苦掙扎至今的他如何能甘心?
這是打破王位繼承慣例的最好時機,恐怕這么想的還不止他一個人。慕懷薇也好,歿曉也好,元搖也好,哪一個不是虎視眈眈?他們已經在這片大陸上被迫蟄伏太久,總在等待這樣一個時機,不必揭竿而起,卻要最高的勢力片甲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