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依稀還能聽見外頭淅淅瀝瀝的雨聲,弄月和逐星進來為沈茗惜梳妝更衣,昨兒夜里頭睡得不好,昏昏沉沉的,她只有半睜著眼睛任婢女們擺弄。
“今天中午車隊應該就到張合碼頭了,天氣這般不好,像是要有暴風雨的樣子,坐上三天的船,人不知要難受成什么樣子?!迸乱贿吢槔靥嫔蜍Т┥现幸峦馀?,理好腰間環佩緞結,一邊隨口說道。經過昨日的相處,她們倒是覺得不必害怕這位身份顯赫的主子?!爸髯樱郧白^船沒有?”
沈茗惜再次掩嘴打了個哈欠,懶懶的樣子,隨口說道:“沒有。坐船會很難受嗎?”
弄月皺起了一雙形狀姣好的黛眉,仿佛回憶起了前頭坐船的經歷:“可難受了,上回過來的時候,奴婢和逐星吐得七葷八素的。”
正說著,一直安靜地為沈茗惜梳頭的逐星突然小聲道:“主子,您昨日頭上戴著的那根銀簪不見了?!?/p>
沈茗惜聽她問起,心里這一下子才完全清醒過來,只道這小丫頭當真心細,不聲不響的,只一日時間卻將她所有配飾都記了個遍。不愧是王城里來的人,再是不動聲色也是用了十成十足的心思??磥砣蘸蠓彩露嫉昧魝€心眼,在那種地方生存,任何細微的差錯都可能使人萬劫不復。
至于那銀簪——沈茗惜回頭看了一眼窗下的桌子,沾著酒漬的茶碗還寂寞地擺在那里,簪子卻是沒有蹤影。是那個帶蛇的奇異女子未曾奉還?還是遺落在了桌邊縫隙角落里?她回過頭來復又看向銅鏡之中容顏完好的自己,無波無動?!耙桓y簪而已,丟了便丟了吧,不必在意?!?/p>
門口有侍衛來問,弄月逐星加快手上動作伺候沈茗惜,弄月先扶了沈茗惜出去,逐星在后頭收拾整理東西。待要關門時,只見桌腳下銀光微閃——正是那根銀簪。逐星動作一頓,稍一猶豫還是上前將它撿起來。
樸實無華的一根簪子,她卻不會小看它的價值。銀是溪隱靈澗的銀,年代也是久遠了。簪頭雕刻的茶花,那么像母親和外婆的手藝。
車隊行過和豐鎮外的一片芳草淺灘,終于在中午時分到達了張合碼頭。淺灘上青草泥濘,雨幕之下路極不好走,車隊行的不由得慢些,比預計的晚了接近一個時辰才到達,王室的船已經停在那里等候了。
張合乃是一百三十多年前著名的民間工程建筑大師,他師承星遲的建造工藝大家行舍門掌門,非常擅長修建宏偉的民用建筑。
照參港在那個時代有過一次大的修繕改造,當時的建筑工程就是由他主持,同期還包括瀲水暗流后期修建的一段地下行船道也是出自他的手筆。只可惜他接觸的這些建筑都是日照大陸上最見不得人的秘密,不知是照參港的保密需要,還是發掘瀾水與溪隱靈澗之間的通道惹惱了隱族人,張合在三十二歲時便神秘暴斃。
張合碼頭據傳是他早期的建筑成果之一。
松木的棧道從淺灘中鋪設出去,通往寬闊的碼頭。車隊上了棧道后,沈茗惜提議下來走一走。領頭的侍衛見周圍地域遼闊,沒有什么可疑人物靠近,就沒有阻攔她。
江邊的淺灘寬闊異常,因為瀟水每年到汛期時會有向兩岸蔓延之勢,但又不足以暴漲成災,所以周圍沒有農田和屋舍,只有較遠的地方有兩三村落,和豐鎮算是最近的一個聚居鎮子。
江風徐來,雨絲輕揚,船家在船前指揮上客下客忙忙碌碌,也有成堆穿著短褐頭扎布襟的搬運工再往一艘巨型貨船上搬運貨物,全然不顧被雨水打濕。弄月替沈茗惜撐著一把粉緞面的傘,站在碼頭邊上。碼頭上木板搭起的高臺平整如新,階下木柱上有江水淹泡過的痕跡,卻不見半點腐壞。
“這些都是沉水木,和王城支柱所用的同一種木材,置于水中而得終年不腐?!倍厒鱽砟凶忧搴偷纳ひ簦顷戅o見她對著那些木頭發呆,以為她疑惑,特意過來作了解釋。
風帶起他未束起的發和淡青色外袍,在他身上砸下一個又一個深色的水點,沈茗惜看見他已將自己送的玉絳穿了一塊碧色玉玦掛在腰間,石榴紅的垂絳配得水色玉石,當是正好。喟嘆卻由心中暗自起伏。玉缺而為玦,情不專長而有所感,人不完滿才可道有生。萬事萬物,是否皆是如此?
她笑一笑,云淡風輕,似乎是全無芥蒂?!拔覐某了且活^來,整日所見,皆是這隔斷了視線的木頭。”
陸辭也笑,帶著些不還意思,倒像是個純真的孩童:“我忘了你是從歿曉來的,還以為是長在云華?!?/p>
過了許久,沒有聽到她的回答,才仿佛突然察覺道自己失言一般補救道:“不過細究起來確實是有所不同的。云華女子如同星遲的細羅軟綾,舒適可人,卻是柔而無骨,沒個自己的形狀,而茗惜——”
“我怎樣?”見他突然截住了話頭,沈茗惜不禁追問。
“你像是沁空里的云紋織錦,華美不失,也沒忘記將有形有氣摻揉其中。”
他說的極為認真,眼神里似乎藏著千言萬語千種萬形說不清道不盡,最終只有一聲無奈嘆息。身不由己。
而沈茗惜只是一味地看向來接他們的船只。其實她從小只坐過一次船,周樓越帶她離開歿曉到云華,渡的那一次瀟水。因為日夜奔波,心內又郁結著一口氣,上船時神智已經不是很清楚,只依稀記得在船上輕微的晃動感,醒時她只來得及看一眼周樓越是否還守在身邊。再醒來時人已在岸上。所以具體說來,她確是沒什么乘船的經驗。
眼前這一艘船建造的十分具有王族貴氣。從船舷到船槳,每一個細節都能看出精心悉心,用材用技無不是上等。在云華時也去“行舟”看過,那各式各樣的船只模型那時看來已是異常的巧奪天工,如今與這艘王室之舟相比,竟還顯得遜色了些??磥韨餮灾性迫A城主控制了日照大陸上大部分的船行,也并非全然屬實。
“陛下,大人,馬車已經先抬上去了,請上船吧?!标戅o的侍衛過來請,他收斂了神色請沈茗惜先行。沈茗惜略一點頭便拖著雍容的裙擺當先走了,他在后頭凝視她的背影。肩頭背脊都繃得那么直,當真是有形有氣。
周樓越還是昏迷不醒。
花止在云華城的地下密室里急的團團轉。一個齊劉海的小女孩巴在床邊上,用手指戳了戳床上躺著的那人的傷口。她的眼睛很大很明亮,但是只有一只。右眼像玻璃珠一樣清澈,左眼卻被一只黑色的眼罩遮了起來。
“花姨,大叔還不醒?!甭曇羰峭褶D的,語調卻獨獨缺了小孩子的稚氣。世人難料大名鼎鼎的追魂狐上官鈺,竟是這樣一個小小女孩。她在王族對歿曉的絞殺之戰中失去了一直左眼,似乎就沒有以前那么愛笑了。
花止知道她喜歡叫莫亭“大哥哥”而叫周樓越“大叔”,因為相比之下周樓越的表情更少做派更老,于是也不驚訝。“小鈺,副統他中了離心毒,怕是一時半會兒醒不了了,你先到別處玩去吧?!?/p>
上官鈺睜大了僅剩的一只眼睛,仔細研究了周樓越赤裸的上身上那道猙獰口子?;ㄖ挂呀浾埲诉^來瞧了,上了許多名貴的止血藥材堪堪讓傷口不再淌血,可是傷勢卻絲毫未見好轉,甚至傷口還有腐爛的跡象。
花止恨恨地想,那個陸辭當真是狠,早就料到周樓越會在那個地方截殺,不僅安排了大批的殺手在暗中埋伏,還在武器上涂了劇毒。面上做出放他一條生路的樣子,恐怕也只是給沈茗惜看去了,其實招招是下了殺手的。
離心毒,組織里的大夫是束手無策了,還有什么方法能將他救回來?
上官鈺突然默默地嘆了口氣,輕輕晃了兩下擱在在床沿上的小腦袋,那模樣像極了一般的模仿大人的小孩子,可愛至極。她慢慢地站起來,低頭整理自己齊膝的繁復襦裙,裙子花式多樣而復雜,理了半天才才乖順的按規律垂下去。世人都知追魂狐為行動之便從來只穿半截裙子,腳上蹬一雙及膝的鹿皮小靴,小腿用緞帶細細密密的纏繞起來,反正她也年紀小腿短,不怕有人批評她有傷風化。
“花姨,這種毒是不是只有那個怪大夫求必應能醫了?”
花止面色沉重地點頭。求必應的醫廬在日照大陸最北邊的密林之中,說是有求必應,卻沒幾個人能活著到得了那兒,若是自己帶著周樓越過去,都不知道有沒有活著回來的可能性。
“我帶大叔去治病?!?/p>
花止低頭,只見上官鈺童稚的臉上寫滿了認真?!盎ㄒ套卟婚_吧,云華這里。給我一輛馬車,我帶大叔去找怪大夫?!?/p>
花止沉默著思索了很久。如今錢賣命人在歿曉,身邊可用的人不多,誅影殘余的勢力還在重整之中,貿然派人帶受傷的周樓越穿過星遲去北邊實在是說不過去。她復又看了一眼鍥而不舍地仰著臉的上官鈺,好像,也就只能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