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清晨的梳妝是最為慌張的,任弄月逐星在周身忙碌不歇,沈茗惜心里既是有慌也是有氣。這偌大的宮殿富麗堂皇,說起來她是主子,其實也是一種不得已的寄人籬下。
皇甫謙在殿中等候依舊,沒有不耐更沒有苛責,見了沈茗惜臉上的歉意也不為所動。他抬手齊眉,任深長的廣袖垂曳下去遮住了臉孔,先是折腰行了拜見禮,接著代宣一道圣旨。
“王之女流落民間十余載,今始歸于先帝佑護之中,長幼有序,名合乎禮,賜‘元雅’以為正其名,孤念其艱,特命禮司長皇甫謙代為教導,以明宮中禮儀,切合王女之風范。”
沈茗惜受了旨意,也明白這是要將她以前的平民身份洗刷一清,往后世有王女元雅,再無沈茗惜。
皇甫謙仍是波瀾不驚,溫聲道:“殿下若無其他事情,請容微臣開始介紹宮中基本禮儀。時間緊迫,若有不當之處,還望殿下指明。”
沈茗惜想說“哪里哪里”,未張口便覺得這話濃著江湖氣,再是不能如往常一般自稱“茗惜”,一時間竟不知如何開口了,自嘲地一笑,只點點頭沒有說話。
皇甫謙著實算得上是一位精彩人物,仿佛旁人的言行舉止始終影響不到他的風度,剛入宮的風塵女子便端上架子一般不理不睬,他也毫無惱意,似是知道她的尷尬處境一般,即刻開始講授起禮法來。
沈茗惜在晏海華庭時也曾受過禮數教導,那時她的身份是花魁,要的是風姿綽約,迷惑男人,所以禮數周全在其次,身美形魅才是首要。而宮中禮法卻絕不同,處處要端莊厚重,由不得馬虎,皇甫謙認真教授,沈茗惜聽的學的也極認真。
恍神間已經薄暮。
王城本來建在高處,太陽落入穹川之下在上頭看起來會不會是卓越的俯視之感?可惜王宮雖然在中軸邊緣,瀟泠殿卻看不見落日。
沈茗惜以為這一日便算過去了,沒想到元悠竟突然來了。
其實本不突然。元悠早打算派人去瀟泠殿知會一聲,今日十四,正是陰氣大盛的時候,子時也好帶那個花魁王女去祭壇驗一下身份。只是天不遂人愿,一整日都被朝中政事絆住了身,一時間倒把她給忘了。
沈茗惜按著白日里才學的,拉了裙的下擺矮身低頭向元悠行禮,最初的驚惶過了她反而是隨遇而安的樣子。
元悠見她學的快,卻也沒什么心思取笑她,打發宮女擺膳便自顧自在殿中首位坐下了。
今日東來殿議事,大婚諸事,眾說紛紜,鬧得他頭疼。先前禮司副司長回城來報星遲選秀女一事已妥,童杏遙卻認為星遲近日或有異動,他現下并不想在此作什么大文章,因此全托付與童杏遙去處理。倒是陸辭。暴雨連日,派去接人的船也壞了,心思分了千條萬束,他竟才知道陸辭帶去的王族侍衛全部折殺。
陸辭上報此事時言語間也是一如既往的嚴謹,陸家自己的人也是死傷過半,所幸是歹人總算擊斃。元悠坐在椅中,不動聲色地聽,心卻寒了半截。
新正御使陸辭,方知御使童杏遙,這兩人是他親手提拔的,一向視為左右臂,能給的信任幾乎都給了,陸辭這一次卻是將了他一軍。
晚膳傳齊了,菜擺了一桌,道道精致可口。席間卻寥寥兩人,各自沉默。
膳后沈茗惜按照吉禮的規矩卸了脂粉,洗凈了換上素色的衣裳,元悠看她如此認真,隨口便說:“不是正式的祭祀,不必如此。”言語間甚是閑散,卻沒有催促的意思。
沈茗惜知道離子時尚遠,元悠只說遺落的血脈回城了,按禮來說該去祭壇參拜,雖然不是什么萬人參與的大典,去早了卻也是無事可做,倒不如在殿里慢慢收拾,打發一些時間,因此仍是仔細的。
元悠果然也不再說話,半躺在椅子上閉眼假寐。
見時候差不多了,沈茗惜才吩咐弄月叫醒元悠,這一次元悠沒有刻意刁難她,兩人分乘兩頂小轎往陰城里去。
月懸中天,從宮門出來,一條官道直通軸柱平臺,四周道路建筑都在月色下現出瑩瑩的藍紫色光,夜空似乎比往日更近,觸手可及的距離讓沁空城恍若仙境。
到了中軸柱的背面,果然看見一只巨大的竹制水車架在穹川上,汩汩的流水被送到這座架空之城,供養生命與精致。
再往前就進入了陰城。沈茗惜裹了厚厚的素色錦袍,端坐在轎中,卻還是感覺到一陣陰寒之氣逐漸纏繞住周身。
轎子停了,弄月攙著沈茗惜下轎,元悠已經在前頭等著了。
沈茗惜大略觀察了四周,她知道這樣的動作或許不敬,但仍是抵不過好奇心的驅使。之前猜的沒錯,整個陰城放眼望去竟是一片空曠,除了不遠處的祭壇和神廟,幾乎看不見其他建筑,地面鋪設的也不再是厚重的博海紫英,而換成了另一種墨藍色石頭。
走近了才發現雖然是獨獨的祭壇和神廟,卻也宏偉壯麗的十分驚人。三個祭司等在路中央,為首的那個披著一身墨藍色袍子,雖然是在夜晚,卻還是將袍子后頭的風帽裹在腦袋上,只能隱約看見帽檐下垂著的長發是銀白色的。
“這位是大祭司夜澈。”元悠向沈茗惜介紹。
夜澈向元悠行了禮,接著抬頭看向沈茗惜。
沈茗惜原本沒有打算與她對視,一瞥之下卻發現這個大祭司是個年輕女子,只是一頭長發和臉上的皮膚都白的驚人,在這陰森森的半座城中如同鬼魅一般讓人毛骨悚然,而且,她竟然還是個瞎的!
沈茗惜幾乎倒吸了一口氣,幸而夜澈也沒有繼續“看”下去,很快便頷首叫了聲“殿下”,側身讓他們過去。
這一路只能是元悠與她二人,弄月她們都等在后頭,進到祭壇區域內,元悠帶著沈茗惜行了三拜九叩禮,這才來到祭壇中心的白石雕像前頭。
這是帝嚳大神的塑像,據說便是他當時力竭倒下那一刻的模樣。沈茗惜原本以為見到雕像的瞬間一定會為它所傳遞的神性所折服,但真正看到了,居然只覺得雕像既大又神態逼真,而沒有更多的感覺。
元悠在雕像前跪下,口中念念有詞了片刻,用祭臺上擺放的一盆水凈了手,擦干后拿起一旁的匕首。
沈茗惜也學著凈手,再把手伸給元悠。
來之前元悠告訴她要進行血祭,但只是取一點點血,所以她沒有感到很害怕。
皓腕如雪,元悠看了一會兒,挑了手腕側面沒有危險的一塊皮膚下手,割了一道不大的口子。他牽著她的手放到石像上,讓血滴上去。
猩紅的血在泛藍的月光下沒有白天那般觸目,石像的腳部沾了血,開始慢慢地變顏色。先是滲透了血跡一般,呈現出暗紅色,隨后逐漸改變,直到變成了淡紫色。
沈茗惜驚奇不已,但隨著元悠那聲“儀式完成”,即刻便有鋪天蓋地的荒謬感壓在了心里。她仿佛隱約間明白了什么,不只是元悠今夜以祭拜為由帶她來這里的真正原因,還有掩藏在王族背后,掩藏在更深處的一些東西。
夜澈她們還是站在原地等候,子時已過,所有人都困倦了,元悠也不多話,乘上小轎就發令回宮去。
路上還有弄月與沈茗惜說一些關于大祭司的傳聞,每當民間誕下全身雪白,并且雙目失明的女嬰,宮里便會派人將嬰兒帶到祭壇去將她培養成為下一任的大祭司。沈茗惜原本對夜澈的樣貌感到害怕,聽后反倒對她的身世起了幾分憐憫。天下盡是可憐人,一生處在這寂寞廟堂里,什么也看不見,也感受不到,恐怕是生不如死。
而元悠也一路的沉默。
剛才在祭壇,那個花魁王女見他用她的血滴在石頭上,以此來確認一些事,他分明從她眼里看到了嘲笑。
讓任何人一個聰明人多看幾眼這祭祀場面,恐怕也能猜到幾分了。沈茗惜覺得可笑,他又何嘗不是?
元悠閉上眼睛,嘴角卻彎出一絲笑意來。
多事之秋。最近不安穩的可不只是星遲,無論是云華,還是歿曉,還是整片大陸上的每一個板塊,都在微不可見的搖晃著。他并不是不知道,公開王女之事不亞于往這些松動的板塊里頭下幾鏟子,到時候形勢怕是難以控制。
只是,他也很想看看,究竟會如何發展下去啊。說不定,還有那么些樂見其成呢。
這個晚上宮里頭并不安靜,各宮的妃嬪們宮女都在議論著那個新進宮的王女、未來的王后竟然第一天來就沒規沒距,不僅起遲了,對禮司長也甚是無禮。所有人嗤笑著,卻又無可奈何。而深宮中的那位高貴婦人,只是專心地逗著自己養的貓,眼神如深淵一般,不知在想什么。
到了宮門口,前頭引路的太監來問元悠是回寢宮還是要去那位娘娘那里歇著,元悠見實在太晚,正要說回寢宮,便有小太監來報,陸大人已在東來殿恭候多時了。
陸辭果真在殿門口站著。竟像是議完事一直沒有離開一般。
元悠推門跨步而入,心里十分不痛快。今夜搞不好竟是要歇在書房了。
“說。”
陸辭聽得出萬人之上的帝王心情不好,自己也知道這次是在棋走險招。沉吟片刻,等點燈的小宮女都出去了,才到:“今日議事,臣有所隱瞞,特來請罪。”
元悠靠在寬大的椅子里,看不出表情:“哦?”
“陛下可知道王女殿下有一個青梅竹馬,叫周樓越?”
元悠略一思忖:“歿曉副統?”
“是他。王家侍衛之所以全部折殺,是因為微臣不希望周樓越截王女一事傳出去。”
元悠瞇起眼睛,殿內一時間寂靜下去。
陸辭幾乎要流出冷汗來,才聽見元悠不緊不慢道:“你回去吧,愛卿雖然操心政事,也要注意休息才是。”
陸辭埋著頭,在元悠看不見的地方狠狠皺眉。他聽不出來,元悠竟然沒有表露絲毫態度,在這樣深重而疲倦的夜里,他仍然滴水不漏。
良久,他才道了一聲“是”,退出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