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府的酬謝宴并非在楚王府舉行,而是在曾經楚地一名相國的舊宅正院。酬謝宴下午申時開始,所邀請的無不是允州的地主豪紳,也有不少是從周邊城市而來。
作為一個剛入商場的小商戶,林瑜的“天任茶鋪”只是小行當,不受重視,在上千名賓客中,天仁茶鋪的座位非常偏僻,不過林瑜似乎也心滿意足不強求。對她來說,能挺起胸膛參加楚王的宴會已經是莫大的榮幸。
客是楚王請的,但出錢的實際是當地的豪紳,包括林家茶行這樣在楚地的大商賈。不但酒水由他們負責,還請了雜耍班和歌舞班,若非監護府明令禁止今日送禮,換做是以往楚王繼位,當地的士紳要捐納不少的禮金。
楚王府的主家還未現身,院子里有些嘈雜,雜耍班和歌舞班在前臺表演著,人來人往。與余朗和林瑜同桌的也同樣是一些小商戶,他們對談話的熱情遠不及對一桌酒菜的熱情。余朗給自己斟了一杯茶,笑看著林瑜道:“似乎沒看到林家的人。”
“今日這等宴會,照理說二叔三叔還有一些族里的長輩都會出席,他們是貴賓,應該都在靠近主桌的位置。”
余朗點點頭,心說不見也好,免得再被責難。余朗發現身邊的座位一直空的,桌上的小牌子寫的“天茂行”的字樣,正在想這天茂行是經營何種商品的商鋪,一陣香風吹來,一名頭扎青巾,手拿一把折扇的公子在余朗的身旁坐下。
“閣下,又見面了。”
余朗面前笑盈盈看著他的,正是幾日未見的韓臸。
余朗險些將手中的茶杯脫手,勉強鎮定了一下驚愕,身旁林瑜已經發現了此人,林瑜笑著招呼道:“原來是那日買天燈的那位公子,幸會。”
韓臸笑容滿面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想不到會在楚王宴上再見到二位。二位的生意似乎也做的不錯。小姓韓,乃是從北邊來經商的,聽聞楚地的生意好做,也就順道來看看。”
難道韓臸想報復當日對她的冷淡?余朗鎮定心神,看了看韓臸的身側,連一名隨從都未帶,就好像料定不會有人揭穿她的身份,堂而皇之的可以在對頭人的領地囂張跋扈。想到當初延明太子和于顯忠一家的下場,余朗原本對她的幾分憐憫也消失殆盡,轉而的是一種徹底的冷漠。
“原來是韓公子。”余朗拱手行禮,就好像面對一個從不認識的人,“韓公子遠道而來,想必是做大買賣的,不知道經營的是何生意?”
韓臸笑道:“在下的生意不太大,只是賣天燈而已。”
林瑜原本還饒有興致地想知道這文質彬彬的“韓公子”經營什么,聽到是賣天燈,不由皺眉道:“賣天燈也能賺錢嗎?”
余朗心說,韓臸經營的不是天燈生意,而是“把人點了天燈”的買賣。
“這位小姐有所不知了,天燈也算是南方的特產,在北方少有放天燈的儀式,若將天燈販運到北方,必然會興起一陣放天燈的熱潮,屆時將有利可圖。”韓臸笑看著余朗,“就好像這位閣下,經營天燈才幾日,就可以出席楚王登基的謝宴!”
余朗嘆口氣,看來韓臸擺明了要針對他。稱呼林瑜不是“夫人”而是“小姐”,就表明她已經調查清楚他和林瑜的關系,這么巧今日又受邀同桌,也是她暗中安排。
原本還想陪同林瑜出席完這次的楚王宴,韓臸的出現徹底令余朗沒了興致,余朗對林瑜說道:“夫人,為夫有些累了,不若就此回去,打點一下我們的生意。”
“嗯。”雖然林瑜也想留下,但余朗開了口,她很尊重余朗的決定。這也是余朗第二次在人前當她是娘子,令她更加的體貼為“夫君”著想。
“兩位要走?為何不多留一會,你們的天燈做的那么好,說不定我們還可以談談生意。”韓臸道。
“抱歉。”余朗橫眉冷對,“我們今后不會再做天燈的買賣。”
韓臸嘆道:“在下也知道你們現如今經營的是楚絲和茶葉的生意,也很不解你們做生意的方式。看來今日沒機會與閣下談談生意經了。”
韓臸悠閑地喝著茶,并未起身阻攔,就好像料定了余朗和林瑜走不成一般。果不其然,余朗和林瑜還沒等走出兩步,便有一群漢子氣勢洶洶往這面走過來。看他們的裝束,有老有少有胖有瘦,不像是一般的侍從。
林瑜拉拉余朗的衣襟道:“先生,是我二叔三叔,還有堂叔堂伯。”
“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余朗能看得出這些人是針對他和林瑜而來,恰巧韓臸在身旁,心說不會是她挑唆來的吧?看她事不關己的模樣,擺明了是要看熱鬧。
“瑜兒,好久不見哪!”
一個四十歲上下干瘦的漢子,手里拿著鼻煙壺吸了一口,打了個噴嚏,語聲陰陽怪氣說道。此人給余朗的感覺是眼睛長在頭頂上。
“瑜兒見過三叔。”林瑜只是福了一禮,態度冷淡。
“怎么,給你三叔請安,不用給二叔和幾位堂叔伯請安?”林瑜的三叔林致義冷笑著用目光掃過余朗和林瑜。
林瑜在長輩面前不好發作,再行一禮道:“瑜兒給兩位叔叔和幾位堂叔伯請安。”
林瑜的二叔林致楊,也就是走在當前的胖子在這些人中說話最有分量,畢竟如果林瑜的父親病重不治,林致楊很可能執掌林家家業。不過林致楊很內斂,給人的感覺是看不透,一句話不說,把說話的機會全部讓給了氣勢洶洶的林致義。
林致義嚷嚷道:“今天,我們這些叔伯來見你,不是為了別的,就是拿回本屬于林家的東西!”
林致義這一嚷嚷,很多人湊上來圍觀熱鬧。林瑜的臉色有些難堪道:“瑜兒不知道三叔你說的什么,瑜兒離家之時身無長物,沒拿林家什么東西!”
“沒拿!哈哈,你當我們林家的人都是傻子?”林致義的聲音高了八度,囂張不已,“離家投奔了這個沒用書生,才幾日的工夫,就把楚地的夏茶生意攪得滿城風雨。若不是你父親給你銀子,就是你跟山賊合伙搶來的,要么就是做了婊子別人給的你買身錢!現在我們要拿回這些錢也是理所應當!”
旁邊圍觀的人嘻嘻哈哈地起哄道:“這就不對了,如果是她的賣身錢,你們就沒資格取回去了。”
林瑜身子都在輕微發抖,臉上鐵青一片,卻強忍著沒流淚,冷冷道:“瑜兒再說一次,瑜兒沒有做見不得人的事,更沒有偷林家的錢!”
林致義冷笑道:“不承認也不要緊,林家已經將你和這沒用的書生告上了官府,別說林家不給你機會,若你現在肯把買來的夏茶原封不動交還林家,自己也乖乖回來跟蘇家二公子成婚,此事我們既往不咎,否則……哼哼,你們就等著浸豬籠,或是發配為奴吧!”
“你……”林瑜身子已經有控制不住,忽然有一雙大手從林瑜的身后搭住她的肩膀,林瑜轉身看到余朗,不知道為何,余朗那堅定帶著幾分從容的眼神令她稍稍安定。
余朗笑盈盈走上前,笑道:“兄臺,有禮了。”
林致義上下打量著余朗,不明白為何此時他還笑的出來,微微撇過頭冷笑道:“你就是那沒用的書生?”
“百無一用是書生,林兄臺的這句話有幾分道理。”余朗微微一笑,“不知道處于下九流的商賈又有什么大用呢?”
“你……”這次輪到林致義語塞。也的確,雖然余朗是個落魄書生,但社會地位還是在的,商賈再有錢也是商賈,見了書生那也是要行禮的。
林致義臉上青紅一片道:“不與你做口舌之爭,現在只是要讓這小賤人將林家之物歸還!”
林瑜也走上前道:“瑜兒離家之時,只帶了兩件衣物,連銀子都沒曾拿走一分一毫,如今你們冤枉我偷竊林家財物,證據何在?”
“證據?”林致義面對林瑜的時候極為囂張,“你身上就是證據,現在你就把這身衣服脫了,我們倒要看看你身上是不是一分林家的東西都沒帶走。”
要林瑜當眾脫衣服,余朗原以為林瑜這三叔是個小人,沒想到卻是個賤人。那嘴臉讓余朗牙根里癢癢,恨不能咬他一口。身后的韓臸突然站起身,走上前,笑問:“閣下,是否需要在下的幫忙?”
“不必了!”余朗本來脾氣還好,見到韓臸再好的脾氣也要轉壞,“我們這就要回去打理生意,這楚王府的宴會,請來的都是士紳,也沒想到請來了幾條瘋狗!”
余朗護在林瑜的前面要走,沒想到林致義卻欺身攔了過來,余朗也不跟他客氣,腳下一拌,林致義便摔倒在地。因為動作太快林致義還沒明白怎么回事便摔了個面朝天。
見到林致義吃虧,那邊的幾個人雖然是長輩,也像是要動手,一個身材魁梧略微發福的男子走過來怒喝道:“住手!這里是楚王府的酬謝宴,你們要在這里鬧事不成?”
余朗看過去,正是與他有生意往來的大行商陸載元。陸載元雖然并非是楚地本地士紳,但在江南商界很吃得開,任何人見面都要給幾分面子。
“原來是陸掌柜!”林瑜的二叔,林致楊第一次開口說話,向陸載元打招呼。
陸載元冷聲道:“在下不管你們林家的糾紛,今日誰在這里鬧事,就是不給楚王府面子,吃不完兜著走!”陸載元沒理會林致楊的行禮,對林瑜和余朗笑著拱拱手。余朗回禮算是答謝,與林瑜一同走出大宅的宅院。
回到家中,林瑜再也忍不住,撲在自己的床頭痛哭不已。余朗站在床邊看著,不知道如何勸慰她,只等她哭完了發泄。
等林瑜稍稍平復了,余朗才遞過去手帕,林瑜擦了擦眼淚,當看到余朗一直守在她身旁,原本止住的淚水再次流了出來。
“先生,謝謝您。”
“一家人,何必言謝?”余朗給她一個鼓勵的笑容,“沒想到林家如此對你,難怪你寧可吃苦離家也不愿留下。”
林瑜悲泣道:“瑜兒當他們是一家人,可他們從不將瑜兒放在眼里。本來父親也很中意讓瑜兒幫忙打理茶行,可惜兩位叔叔極力反對,說女子總歸是潑出去的水,留不住。現在,瑜兒只擔心官府會來拿瑜兒和先生問罪,林家有財有勢,在官府又有門路,恐怕會連累到先生。”
“這個你不用擔心!”
余朗從懷中拿出中午楚王顯交給他的狀紙,遞給林瑜。林瑜看完狀紙,氣憤不已道:“沒想到他們真的要趕盡殺絕!可是先生,這狀紙……如何會在您的手上?”
余朗可不想透露他跟楚王的關系,只是搪塞道:“他們有門路,我們也可以有門路,放心,他們無憑無據,官府也不會拿我們怎樣!”
林瑜心中有所懷疑,畢竟去官府告狀容易,花錢打點就可以了。能將狀紙拿出來,還銷了案,這得有多大的“門路”才能辦到。
余朗不想讓她繼續想下去,突然問道:“瑜兒,林家的人如此待你,你想不想教訓他們?”
“他們是瑜兒的親人。”林瑜語氣有些軟,不過馬上又恨恨說道,“但他們不仁在先,可瑜兒……也沒有辦法回敬他們。”
“幫女人出氣的事情,應該由男人來做。今日我是第一次見到你的兩位叔叔,認識的還不深,你可說說你兩位叔叔有什么脾性?”
林瑜不知道余朗是想了解他叔叔的弱點來陷害他們,想了想實話實說道:“二叔為人沉穩,不過做事有些偏激,不太喜歡處理人情世故,為人也沒有什么不良嗜好,也正因為如此,父親病重以后林家茶行依然是井然有序。我三叔就不同了,婦人嘴,出口傷人,本身又貪財又好色,家中有六房妾侍,還經常出去拈花惹草,吃喝嫖賭樣樣皆精。不過……他做生意也是有一手的,門路寬,很多生意都是他的那些酒肉朋友介紹回來的,為人講義氣。因而父親和二叔也挺倚重他。”
“為人沉穩沒破綻的性格,不好下手。要出手,還是從你三叔開始好了。這樣的人,恐怕被人賣了還替人家數錢。”余朗說著笑看著林瑜道,“只是我懲戒他們一番,瑜兒你可不要怪我。”
“先生是為瑜兒出氣,瑜兒怎會怪先生。只是……先生對他們稍加懲戒便可,畢竟他們掌握的是林家的生意,那是父親一生的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