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漢一樓行在江南水鄉(xiāng)古城青石街路上,陳逸分外輕松。
人逢喜事精神爽,最想與之分享這份喜悅的,便是那個令他一見鐘情的六夫人無心,既已是夫妻,要好好感化她,說不定能成就一段姻緣。兼美貌才學(xué)于一身,有主見還會持家的女人不好找,真是理想的賢內(nèi)助。
得妻如此夫復(fù)何求。
“蘇三離了洪桐縣,將身來在大街前……”
陳逸心情大好,口中唱起《蘇三起解》,邊比劃唱著邊進(jìn)了自家院門?;軆赫谠鹤永锸帐皷|西,聽到陳逸唱戲,笑盈盈過來,手里還拿著掃帚。
“少爺,您唱的可真好聽,先前與姐姐出門一趟,好像每個人都在學(xué)你這么唱?!?/p>
“哦?”
陳逸沒想到京劇已經(jīng)悄然在欽州流行開來,就好像流行歌曲,很多人學(xué)著唱幾句,口口相傳聽的人多了,向往去聽一場的人也就多了,人們茶余飯后聊的,也離不開這新戲風(fēng)潮。
“少爺我唱戲可好了,回頭唱給你聽,我娘子人呢?”
卉兒琢磨一番,方才明白他口中的“娘子”是誰,無心已經(jīng)從屋子里走出來。
“就你那破鑼嗓子還唱戲,跟驢叫一樣。”無心拿著木盆,里面盛著洗完的衣服,然后在橫繩子上掛曬,“今日為何怎么早回來,賭錢輸清白了?”
氣惱之色浮于臉頰,估計還在羞惱陳逸昨晚對她的無禮。
不過話也多起來,有了話茬,才感覺像是一家人。
陳逸站起身,笑嘻嘻往無心身邊靠:“娘子,為何看不起你相公我的本事,不瞞你們說,債已經(jīng)還清,以后想什么時候上街就去,不怕再被那何胖子為難?!?/p>
從昨晚開始,陳逸覺得稱呼無心娘子比較貼切。
“走開!”無心聽到陳逸說話便覺得輕浮,連這幾日對他大有改觀的卉兒也嘟著嘴,覺得今日的阮大少有好像不太正經(jīng)了,人似乎變得開朗。跟落水前的阮大少有些像。
“白日做夢,再不走開涼水潑你一身。”無心怒道。
陳逸無奈地坐回井沿上,卉兒看他懊惱的樣子,抿嘴笑音如細(xì)鈴:“少爺,莫再得罪心姐姐了,心姐姐被你害苦了,她可不像卉兒這么好說話。”
陳逸笑呵呵道:“這是自然,卉兒是朵花,而我娘子是個辣椒,辣死人那種?!?/p>
卉兒咯咯咯笑個不停。以前的阮大少雖然輕浮,但從不這般貧嘴,語言也不及現(xiàn)在生動有趣。陳逸也覺得意外,不知何時,跟小妮子調(diào)笑也似模似樣,親近許多。
說話間李琦的聲音從院門外傳來:“來,就是這里,輕點(diǎn)搬,別碰壞了,碰壞了可要你們賠錢?!?/p>
卉兒過去開門,還沒走近,門已經(jīng)開了,幾個木器鋪的伙計搬著大大小小的家具往院子里抬,李琦儼然像個大管家,指揮著往這個那個屋的搬,無心和卉兒都好奇站在院里。
“臨時寄身的處所,買木器作甚?留著錢還債更好!”無心瞅一眼李琦道。
李琦興奮地還有些哆嗦,從懷里拿出小院的房契交給無心道:“六夫人,少爺已經(jīng)把債還清了,這是房契,少爺說以后這就是我們的家。”
無心手中的木盆跌落在地,臉上有種喜極而泣的激動,看了看房契,上面寫的居然還是她的名字。
“說了你們不信,本少爺運(yùn)氣好,一下子就贏了一千好幾百兩?;軆好妹?,這里有一百兩銀子,替我收著,近期我就不再拿錢給家里補(bǔ)貼家用了?!?/p>
陳逸剛把銀關(guān)交到卉兒手上,卉兒直接交給了無心,無心望過來的目光,仇恨似乎也淡化了許多。
就在陳逸以為無心轉(zhuǎn)性時,只見她走過來,伸出柔荑,怒道:“身上還有多少,一并交出來,留在你身上難免又輸干凈?!?/p>
陳逸差點(diǎn)一口氣沒喘上來:“我說大姐,您老還真當(dāng)自己是管家婆了?剩下的銀子可是要留著做生意的,相公我還想光大門楣呢!”
“就你?”無心上下打量了陳逸幾眼,沒好氣一嘆,將一百兩的銀關(guān)收起來,“李琦,明日出城去找當(dāng)?shù)氐霓r(nóng)戶,看看有沒有地可賣,以后有了地,租出去,每年收地租,養(yǎng)活一家人?!?/p>
回頭又補(bǔ)了一句:“哦,這個家伙不是我們家的,讓他自生自滅。”
陳逸皺眉,這無心不僅是個管家婆,還想當(dāng)個地主婆:“一百兩能買多少地?”
卉兒心算了一下道:“一般的水田,大約四五兩銀子便能買一畝,一百兩能買好多呢?!?/p>
陳逸也算了算,二十畝大約有十多傾,也算個不大不小的地主了。
就在陳逸繼續(xù)思慮著要不要賺更多錢,買更多地,然后養(yǎng)一家子大小地主婆的時候,一個似悲泣的聲音從院門前傳來:“阮兄?!?/p>
高亢激昂,乍一聽,還以為在唱戲。
“啊,阮兄安然無恙,小弟心懷寬慰,蒼天眷戀哪!”
陳逸望過去,一個身著錦服,方臉濃眉小眼的翩翩公子哥倚在門前,說在嘆,不像,說在哭,倒有那么點(diǎn)意思,仿佛在唱一出諸葛亮哭公瑾,有哭腔沒哭調(diào)。
陳逸咋舌,哪家公子哥唱戲唱到這來了。
“此人是誰?”陳逸皺起眉頭。
卉兒靠過來道:“他是方卓方公子,是少爺以前的故交,少爺不記得了?”
陳逸壓根就并非阮寧,只是樣子長的相仿,如何會識得阮寧以前的狐朋狗友。
與這方卓交談一番,才發(fā)現(xiàn)他讀過書有些學(xué)問,似乎自己還經(jīng)營著一家酒樓,而方卓來的目的很簡單,討債!
“阮兄,小弟的東升酒樓已經(jīng)揭不開鍋了,你看能不能把我債還了,就十兩,不多啊,你一下子就還了姓何的胖子一千兩哪!我一家老小可等著這十兩銀子開飯哪!”
欠單沒錯,可讓陳逸將摸爬滾打賺回來的銀子往外掏是不可能的事情。不過方卓也稱呼何金為何胖子,倒有幾分親近之感。
“方老弟,恕為兄說一句,為兄沒錢哪!”陳逸學(xué)著方卓的口吻道。
方卓面如死灰,悲嘆:“可叫小弟如何活啊,與阮兄交好,不僅搭上銀子,還被姓何的胖子算計,如今何胖子的酒樓遍布?xì)J州,小弟東升酒樓面臨倒閉,阮兄,你就幫小弟一把吧!”
細(xì)談才知道,原來何金家大業(yè)大,手底下又有能人,經(jīng)營的連鎖酒樓遍布?xì)J州府各縣城,酒樓里請來各地名廚,烹調(diào)煎煮菜式新穎,幾乎壟斷了欽州府的宴席。一般的小酒樓只能接一些散客,便是如此也難以為繼。
“要錢沒有,不過,為兄倒是可以幫老弟想想辦法,說不定能將你的東升酒樓扭虧為盈?!?/p>
方卓聞言眼前一亮:“當(dāng)真?”
陳逸打個哈哈道:“方老弟就等著收錢收到手軟吧!”
幫方卓經(jīng)營酒樓對付何胖子,陳逸心中斗志十足。
…………………………
漢一樓。
今晚這一場《霸王別姬》可謂昨晚半截戲的完整版,因?yàn)殛愐莸较挛绮湃ジ娙撕暇毩艘粓觯⑽醇討?,一切還是按照昨日的規(guī)模來演。
今日漢一樓的觀眾卻多了不少,除了昨日拿票進(jìn)場的觀眾,但凡過道都站著身著兵服手持長矛長槍的官兵,均屬曹北然帳下。如此一來整個漢一樓安安靜靜,平民百姓何時試過與兵器在手的官兵同場看戲,而且他們坐著而官兵站著,有些坐立不安,毛骨悚然的感覺。
竹板聲起,隨后鑼鼓聲起,戲開鑼。
陳逸在一片靜默注視下登臺,站定,雖然滿場安靜,但還是能看到觀眾的期待神色。
昨日這黑不溜秋的項羽出來的時候沒受重視,后來才知道是主角,今日觀眾也等于以另一種眼光來審視這場戲。
“孤,霸王項羽……”
陳逸今日心情與昨日不同,如此的唱白音調(diào)也其實(shí)軒昂了許多。讓人聽來覺得耳中回響,當(dāng)真是有氣勢。
其實(shí)本出戲的前半段昨日的觀眾已經(jīng)看過,而對那些當(dāng)兵的人來說,這戲卻是很對口味。畢竟同是軍旅生涯,勝敗無常,一個歷史有名的英雄最后落得戰(zhàn)敗自刎的下場,令人嘆惋。百姓看這出戲是在看故事,而當(dāng)兵的看這出戲等同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當(dāng)小鳳仙飾演的虞姬出場時,漢一樓不再像先前那么拘束,不論是官兵還是士紳百姓,都漸漸融入戲曲魅力之中,到唱的好的時候,滿場會響起叫好聲,而到了悲的時候,滿場也會一片嘆息之聲。到四面楚歌之時,士紳百姓看的是眉目緊鎖,而官兵有的已經(jīng)是熱淚盈眶,偷偷在用手抹眼淚。
金兵上一次南下,不過是兩年前的事情,邊關(guān)戰(zhàn)事趨緊,當(dāng)與那些操著北方口音的金兵交戰(zhàn)之時,很多出身北方的將士都會有種同室操戈之感,戰(zhàn)爭殘酷莫過于戰(zhàn)場聞鄉(xiāng)音,如戲臺上四面聞楚歌,深陷敵人圍困思念家人。人心非鐵木,豈能無柔情。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項羽的一句戲詞更是讓漢一樓的悲戚情緒達(dá)到制高點(diǎn)。觀眾飽含熱淚中,虞姬飲下穿腸毒酒,香消玉殞,而項羽也騎上戰(zhàn)馬,與漢軍最后一戰(zhàn)。
到最后項羽深陷危困,面對百倍于己的敵人,項羽唱道:“八千弟子俱散盡,烏江有渡孤不行。怎見江東父老等!罷!”
提劍:“不如一死了殘生!”
項羽在滿場一片驚嘆聲中自刎而亡。全劇終。
當(dāng)演員退場下去,滿場響起整齊:“驅(qū)除金狗,復(fù)我中原!”的口號。滿場沸騰,連普通百姓也被感染隨著將士吶喊。此時此刻,真的做到萬眾一心。
陳逸從布簾后看著觀眾席群情激奮的反應(yīng),嘆道:“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武穆已去,光復(fù)中原有何望?唉!”
一邊的小鳳仙聽到陳逸的話,勉強(qiáng)一笑轉(zhuǎn)過頭去,暗自以袖拭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