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之后的時間是令人難熬的,每一天都是那樣的漫長,時間過得好慢。正清總是在期盼著村口那個小賣部的公用電話里面會有自己的電話,而且那個電話是縣人事局打來的。
那天,小賣部的主人劉叔確實跑到他家讓他去接電話,只是這個電話不是縣人事局打來的,而是年峻打來的。這個家伙從畢業以后就一直在縣城待著,剛開始還頗有興趣的跟著他爸去西安玩了幾天,但是很快就沒有興趣感覺到無聊了。人啊,還是要做一些事情的,即便那是自己不喜歡和不擅長的事情,只要有事情做那種感覺都是不一樣的,所以他開始跑人事局去咨詢中專生分配的事情,剛開始是一周去一次,緊接著是一周去兩次,現在基本上是一天去一次,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每次得到的答案都不一樣,先是上面的政策還不清楚,讓回去等消息,然后是上面的文下來了,可是縣里的政策不清楚,讓回去繼續等消息,最后因為他去的太頻繁,別人也有點厭煩他了,所以不管他怎么詢問,別人的答案就只有回去等消息這一個了。
從小到大,年峻還沒有這么著急過一件事情,他內心里面知道現在不光是自己著急,正清和陳濤也在著急,今年本縣畢業的三十名農牧專業中專生都在著急。當他看自己去縣人事局沒有結果,就轉過頭來央求他爸去打聽消息。
年志宏現在也有點著急,之前到縣農牧局打聽消息,他們說的好好的。怎么到現在了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啊?后來通過飯桌邊、酒場上縣領導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自己才意識到了,自己把最重要的一關給忘了,那就是縣農牧局沒有人事權,全縣的人事權都是縣人事局,農牧局說自己缺少人手,但是人事局不給你編制和指標,你光在那里空喊屁也不頂。真正要問的應該是縣人事局,不愧在官場的邊緣混了這么多年,雖然不做官,但是看都看會了。
很快年志宏就接到了好消息。那天年峻高興的一夜不合眼,連夜出去給蘇正清和陳濤打電話,讓他們第二天去縣城人事局,要分工作了。
這么正式的電話本來應該是縣人事局親自給他們打才對的,現在由年峻打過來,讓正清對這個事情多少有點懷疑,但是畢竟是個好消息,一家人高興的幾乎一夜沒有合眼。是啊,對這樣一個家庭來說,馬上就有人要成為公家人了,從此這個家庭就要被別人羨慕、眼紅甚至嫉妒,彎曲了多少輩人的腰身終于要挺直起來了,誰能不開心,特別是蘇力勤。
在弟弟蘇力行之外,蘇家又要出第二位公家人,這在整個鎮,甚至于整個縣都是極難得極罕見的事情,而這樣的事情馬上就要出現在自己家了。在這個窮門破戶里生活了這么多年的人,怎么能不開心不激動呢。
第二天蘇正梅起的很早。正梅今年已經十八歲了,長的很標致,除了高原特有氣候帶給她的“高原紅”以外,其他方面和正清學校的畢業生沒有什么區別。正梅特別懂事,她知道今天這個日子對于正清和這個家的重要性,所以她一大早就起來,燒火做飯,給爸爸和哥哥、弟弟做了雞蛋羹,還炒了兩個拿手小菜,一家人和和暖暖的吃了一頓飯。
盡管一家人對于他即將參加工作充滿了熱情和激動,可正清自己的內心里面對這個事情充滿了疑慮。他隱隱的感覺到,這個事情沒有想象的那么簡單,當然他內心里面是希望這個事情可以越簡單越好的。
這里面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蘇正清一直沒有把今年中專學校不再分配的消息跟爸爸說過。有好幾次機會,他幫爸爸在果園里干活的時候想說來著,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一方面是不忍心把這個消息跟爸爸說,另一方面是對于年志宏的話還存有希望。是啊,如果真的如年志宏所說的那樣,他們按時分配了,到時候大家皆大歡喜,何必把這個消息告訴爸爸讓他徹夜難眠呢?
簡單吃完早飯后,蘇正清就出發去縣城了。他在陳濤家的門市部里面喊了陳濤后,就鉆到了去縣城的面包車里面。
三年來,這條路他走了無數次。每次的心情都不一樣,可是今天分外的特別。蘇正清知道他還要走很多次,有可能是一輩子,只是從今天開始他的身份將發生變化,以后他將以一個公家人的身份乘車。這個身份給予他的將不僅僅是每個月那份穩定的收入,還有回到村里所有人跟他打招呼時的虛榮心,從此以后,他們會教育自己的孩子要好好學習,向蘇正清那樣優秀然后成為公家人,結束和黃土地打交道的日子。
當面包車即將駛進縣城的盤山公路時,整個縣城的景象展現在了正清眼前。以前每次去縣城都會經過這里,也都會看到這副景象,可是今天因為觀看者心情不同,讓眼前的景色呈現出不一樣的光彩。整個縣城如一條蚯蚓一樣橫臥在三水河的兩側,縣城高高低低的建筑物映入眼簾,正清可以清楚的指出每一棟建筑物的名稱。縣城的街道上,車輛像螞蟻一樣來回穿梭流動著,三水縣的深山里面最近發現了煤礦,所以這些全身布滿灰色的大家伙基本上都是拉煤車。從這個角度看縣城的人,是不可能看到的。河兩側的山上綠色蔥郁,景色宜人。他們畢業前夕攀爬的鳳凰山就在他們的正對面,一線天是看不到的,但是能隱隱約約感覺到一線天的大致位置,因為一線天中的風力很大,經常可以帶動出口處的樹木以高于周圍其他樹木的振幅而擺動。
我來了,我親愛的縣城,雖然我曾經來了這么多次。我來了,我親愛的崗位,我曾在心里期盼了你如此之久。
面包車在盤山公路上向下疾馳著。現在雖然是酷夏,可是一周左右的連陰天讓外面的空氣充滿了焦躁,人們都急切的期盼著晴天的來臨。
當車走到半山腰的時候,久違的太陽終于從東邊的山崖缺口處露了出來,在鋸齒般的山崖的遮擋下,露出的部分猶如小孩的笑臉一樣迷人,車上的人都欣喜的歡迎著晴天的到來,大家的心情變得舒暢和自由,每個人都在這晨光的微醺下,沉醉于眼前的美好,蘇正清和陳濤也不例外。
他們倆剛在車站下車,年峻就急匆匆的跑過來了。三個人見面互相給了對方一個見面禮,他們之間的見面禮就是輕輕的一拳頭。這一拳頭里面充滿著各種含義,好長時間不見了,最近干什么去了,也不跟哥們聯系,還好吧等等,所有的感情都蘊含在其中,不用說什么,這輕輕的一拳全部含在了里面。
三個人朝縣人事局方向走去。人事局在縣城的東邊,也就是河東鎮,距離師范學校的距離不是很遠。在縣城上了三年學,三個人之前都沒有去過這個地方,雖然都知道這個地方決定著自己的一生。在去的路上,年峻跟他們兩個講了自己這段時間在縣城的事情,把自己如何到縣人事局打聽咨詢的事情說的玄乎其玄的,還說他感覺到每次給他解答問題的那個小姑娘可能喜歡上了自己,惹得正清和陳濤一陣狂笑。
縣人事局并不大,和縣民政局挨著,屬于一個公共的辦公區域。今天看來來的人不少,很多家長帶著孩子都在人事局門口等著,人家九點才上班,現在還不到時間。
年峻拍了拍正清和陳濤的肩膀,用手指指了指旁邊辦公室的窗戶,里面正好有一雙眼睛朝外看,發現他們三個人都轉過頭朝里面看后,猛然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正清這才注意到,原來這個辦公室里面已經有人來上班了,年峻給他們指的這個女孩應該就是他說的那個對他有點意思的女孩。那個女孩胖胖的,臉盤比較大,頭發是卷曲著的,顯得她的頭更大一些,但是皮膚很白,因為坐在桌子前,正清他們難以看到對方的下半身。如果僅從上半身判斷的話,這完全不屬于年峻喜歡的類型。年峻之前在學校談的那三個,哪一個不是身材優美、********的,而且性格都比較潑辣一些,眼前的這個和之前的相差太遠。
他們也就理解了,為什么年峻會說他感覺這個女孩對他有意思了。這句話的后半句意思是,他不一定看上對方,就眼前來說,陳濤和正清是很難相信年峻會喜歡這個女孩的。這家伙估計指她給自己看,就是為了炫耀自己無處不在的泡妞本領,即便是分配工作這樣正式的場合,他也不放過。
很快所有的人都上班了。一個人從最東邊的辦公室出來,手里拿著一張紅紙和透明膠布,他麻利的把這張紙貼在了公示墻上,就轉身回到了辦公室。所有的人都一哄而上圍住了公示墻。
他們三個人也都跟著人群擠到了公示墻旁邊。六只眼睛在紅紙上快速搜索著自己的名字,從左上角到右下角,最終他們只找到了年峻一個人的名字。
當他們回過頭來重新搜索的時候,才發現原來這張紅紙最上面的標題寫的是師范類中專生畢業分配結果。第一個就是閆麗,她被分配到了自己實習的城關中學,剛才因為太過于急切的尋找自己的名字,正清都忽視了閆麗的名字。可是如果這個只是師范類畢業生分配的話,年峻的名字怎么會出現在紙上呢?而且年峻的分配單位并不是學校,而是縣農牧局。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人群里人聲鼎沸,有的人孩子分到了好的學校,正大聲向周圍的人炫耀著,有人被分到了不好的學校埋怨著家里沒有找關系送東西,還有人仍然在搜索著自己的名字。
三個人都掃興的從人群中退了出來,正清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肯定是年志宏找了人,對方把年峻以教師的身份分到了縣農牧局。這年頭,農牧專業畢業生想進教育系統難上加難,但是師范專業畢業生進農牧系統卻廣受歡迎,因為師范學生文筆好,有教養而且聽話好管理,哪個單位都喜歡。這樣以教師身份進農牧局,就以魚龍混雜的方式把年峻搞進了農牧局。年峻以為是整個縣統一分配,所以高興的通知了他們倆,現在看到只有自己一個人分了,陳濤和正清都沒有分,年峻的心里也很失落。
他們在人事局院子的樹下站著,各自思考著自己的問題。年峻感覺是自己給了正清和陳濤希望,又讓這個希望破滅了,他想說點什么,但是又不知道怎么開口。他看了看正清,又看了看遠方的陳濤,他去那邊辦公室詢問農牧專業畢業生分配時間了。
“年峻,你別胡思亂想。我們都知道你不是故意搞錯的。”陳濤跑過來說。
“那邊怎么說的?”正清沒有理會陳濤跟年峻說的話,直接問到。
“那個女的說,現在市里的政策很明確,除師范類專業外,其他專業畢業的中專生都不分配。縣上領導還在開會,政策不明確,讓我們回去等消息。”
“哦,那要等多長時間?”正清追問道。
“這個她沒說,她說只要政策明確了,他們會逐一打電話的,讓咱們別再來詢問了。”陳濤把剛才咨詢的話重復了一遍,看了看年峻,又看了看正清。
三個人都沒有說話。短時間的沉默是那么可怕。此刻心里最難受的當屬正清,早晨一家人可是滿懷歡喜的送他出門啊,自己也懷著幻想今天分配了就不再讓家里擔心。誰想到是這么個結果,而且按照陳濤打聽的消息,如果縣上嚴格按市里的規定辦的話,真的有可能就不分配了,這對他和他們家來說都是莫大的打擊啊。
“正清,不好意思啊,我搞錯了。我爸沒跟我說清楚,我……”年峻知道此刻正清心里最難受,他不敢看正清的眼睛。正清一直都比自己優秀,結果自己分配了他還沒有分配。雖然他們兩個關系一直很好,但他就是不敢看正清的眼睛。他必須把事情說清楚,不能因為這個影響了他們這么多年的友誼。
“年峻,濤子剛才不是說了嗎,我們都知道你不是故意搞錯的。你就別往心里去了,再說了今天來也不是不無收獲,至少你還是被分配了嘛,中午這一頓可不能輕饒了你啊。你得讓我和濤子隨便點啊。”正清拍了拍年峻的肩膀,好兄弟就是好兄弟,有什么不能原諒的呢。
“好,你們隨便點,我絕不說一個不字。”年峻抬起頭看了看正清的眼睛,心里的愧疚少了許多。
三個人相跟著走過了三水橋,來到農牧學校附近之前經常去的小餐館,年峻請客三個人胡吃海喝了一頓。要是在平時,三個人肯定呼喊亂叫的熱鬧一通,可是今天大家心里都有事,所以也就只是互相悶著吃菜喝酒,彼此之間不怎么說話。
此刻的年峻心里跟火燒的一樣,他感覺本來高興的事情,好像變成了他的喜事了,不知道陳濤和正清怎么想。他現在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吃完飯馬上回家問清楚爸爸到底是怎么回事。
陳濤一直都是想法比較簡單的人,他內心里面想著既然人事局讓我們等,那我們就等等再看吧。他的這種思維方式和從小到大的成長經歷有關,一直都是被安排著長大的,他從來沒有自己決定自己命運的機會,當然還有一點那就是他從小家境還比較優越,從來沒有為錢發愁過,家里對于他馬上工作掙錢沒有那么迫切的愿望。此時的他心里雖然焦急,但是還沒有到急不可耐的程度。
此時的正清確實到了急不可耐的地步。陳濤和年峻可以暫時不著急上班,甚至他們可以一年兩年的不著急上班,他們沒有什么壓力,但是他蘇正清不行。他的家里急切的需要他上班來支撐這個家,來幫爸爸和妹妹分擔,而且只有快點工作了,他才能繼續和閆麗交往下去,剛才的分配信息中閆麗留在了城關中學,那個鄧斌以后還會繼續糾纏他,如果自己不工作,那以后連主動去找閆麗的勇氣都沒有了,還怎么談得上和閆麗的未來呢。最最重要的是,對于正清這樣從小自尊心就極強的人來說,他不允許自己沒有工作,他不能忍受村里人知道他不再分配工作后看他的眼神,他也不能接受成為農民的命運。他可是忍受著極度的痛苦為公家人的身份而學習的啊,現在就這樣失敗了,他怎么能甘心?而且這種失敗不是他的原因造成的,就更讓他覺得憋氣和委屈。
今天他本來和閆麗約好見面的,現在也沒有那個心情了。如果閆麗在分配表上沒有看到他的名字,他相信閆麗會理解自己的。他悶著頭吃完飯,抱著頭趴在桌子上,頭腦里面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待會回家跟家人怎么說?說好來縣城分配工作的,現在成了這樣,自己要怎么辦?
三個人吃完飯就默默離開了。陳濤和正清兩個人走著到車站坐車回鎮上,一路上兩個人一句話也沒有說,到了鎮上陳濤直接回門市部了,正清慢慢悠悠的往紅星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