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正清處于迷茫中，不知道如何抉擇時，那天下班白秋明請他出去喝酒。他當時很詫異，白秋明是單位公認的清高人，全單位除了呂局其他人他都不放到眼里，這么多年從來沒有請單位的人吃過飯，更不用說喝酒了。喝酒屬于關系比較近的人之間溝通感情的途徑，正清覺得自己和白秋明沒有太多的交集，除了那次出差外，其他時間接觸更是少之又少，他怎么會請自己喝酒呢？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正清還是跟著去了。兩個人來到單位外面不遠處的一家小飯館，白秋明客氣的介紹說這家的肘子做的很好吃，非常適合下酒，所以就選在這里喝點，正清點點頭沒有拒絕。

老板看起來跟白秋明很熟，估計是他常來的緣故。很快豬肘子、花生米和其他幾個下酒菜就上桌了，兩個人拿起筷子簡單吃了幾口，對著干了一杯啤酒后，白秋明開始絮叨開了。

“正清，來單位還習慣吧？”白秋明夾了一粒花生米放進嘴里，問道。

看似一句有意無意的問話，卻戳中了正清內心最柔軟的部分，正清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有選擇了沉默。

“怎么了？有心事啊？”看正清沒有回答，白秋明停下了筷子，看著他。

“白主任，單位可能不要我了。”正清的聲音很小，還有點抽泣的感覺，這是一種無助的聲音，里面摻雜了控訴，也含有祈求。

“呂局跟你說了？”白秋明大概知道是什么事情了，但是他還是想確認以后再說。楊會計前一段時間吃飯的時候提起過，他估摸就是這件事情沒錯。

“跟我說了，上面不允許單位接收我們，如果單位接收的話，我們的工資要單位自己想辦法，咱們單位效益不好，沒錢給我們發。所以呂局說讓我們要么等著，等到單位效益好了，給我們補發工資，要不就再找找人，看能不能換到其他好點的單位。”正清覺得自己也沒有講的很清楚，但是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他相信白秋明應該可以明白他講的意思。

“哦，那你自己是怎么想的？”白秋明問道。

“我不知道怎么辦？頭腦里面就是一堆亂麻。”正清抱著頭，使勁的拽著自己的頭發，看樣子是希望可以從中把答案給拔出來。

白秋明又拿起筷子，夾起一片肘子肉，放進嘴里邊嚼邊說。

“正清，你知道我為什么今天請你喝酒嗎？”

蘇正清搖了搖頭，沒有說話，不過他很快就抬起了頭，確實他很想知道白秋明請他喝酒的原因。

“從你進入單位第一天，我就很欣賞你。因為你跟其他人不一樣，或者說你和當年的我是一樣的。”白秋明將一杯酒端起來一飲而盡，繼續說道。

“從你的眼神里面，我可以感覺到我們身上相同的執拗，相同的清高自傲。我們都看不慣那些暗地里鬼鬼祟祟的事情，更不會為了某些事情低下自己的頭，彎下自己的腰。”正清被白秋明的話吸引了，他不知道白秋明從自己進入單位就開始注意自己，而自己竟然和當年的他是一樣的。

他才有意識的去觀察面前這個將來的自己，是啊，四十歲剛過的樣子，現在坐機關的沒有什么重體力勞動，比父親看起來要年輕很多，但是也難以掩蓋他鬢角顯露的白發，這估計是壯志未酬的悲憤情緒的外露吧。歲月留在他臉上太多的皺紋，如果這可以比喻的話，就權當是他對于命運的不甘心吧。

正清還是沒有說話，他靜靜的聽著白秋明說話。

“正清，如果我是現在的你，我會感到非常高興的。”白秋明不緊不慢的說著話，夾著肘子肉往嘴里塞。

“你看看我這個樣子，二十四年前我和你一樣，參加工作，對未來生活充滿了幻想。但是工作后的現實不是我們想象的那么美好，整天沒事情干，人五人六的出差、開會和檢查工作，其實他娘的就是浪費生命，就是坐吃等死，沒有什么意義。后來結婚、生小孩，現在呢孩子出去打工了，老婆看我沒出息跟我離婚了，四十三歲又回到孤家寡人的地步。你說我轉了一圈又回到了起點，我的人生是不是很失敗？”白秋明說的有點激動，一大口就把一杯酒給悶了下去。

“看到你，我就好像看到了當年的自己，我后悔自己這么多年在這里混日子，卻沒有出去看看。我自考了大專，然后買了考研究生的書籍意氣風發的要準備考。后來在渾渾噩噩中放棄了，如果你真的對這里充滿期待的話，你可以看看我，我就是你二十四年后的樣子，怎么樣，沒有出息的一個人吧。”白秋明自嘲式的吃了口菜，繼續說著。

“或許你認為你比我強，你肯定會比我混得好。但是我們的性格是一樣的，做不出來那種見不得光的事情，都想靠自己的能力吃飯，可是越是這樣想你就越上不去，只能讓那些平時自己看不上的人吆五喝六的指揮著，騎在你的頭上拉屎，你縱然心有不服也沒有辦法。”

“正清，我覺得呂局跟你說的這件事情，如果從反面來看，絕對是個好事情。或許你對這里充滿了幻想和期待，但是這件事情倒逼著你離開這個坐吃等死的環境，去尋找自己不同的生活。”白秋明把筷子放下來，喝了一杯酒，看著正清。

此刻的正清眼睛直勾勾的看著他，就是不說話。他不是不想說話，只是不知道怎么說，白秋明說的很多話，他入職以來是深有體會，上次出差讓他的體會更深刻。是啊，所有的人都在坐吃等死，耗費生命在這些無聊的事情上面有意義嗎？所有的事情都是應付的心態，就為了每個月可以按時拿上那幾個屈指可數的工資？很多很多問題他在出差回來的路上想問白秋明，但是都沒有問。如果說他不是在逃避真正的答案的話，可能他還是對這里充滿了幻想，或者說對這個公家人的飯碗充滿了留戀和不舍。

現在白秋明的談話讓他徹底認識到這個現實。是啊，這個四十三歲的自己，在這里守候了二十四年都沒有改變的東西怎么會因為他蘇正清的到來而有所改變，難道他想看到二十四年后的自己就是這樣子嗎？不，不能，他不能接受這個現實，而且他二十四年以后可能還不如現在的白秋明，因為白秋明每個月可以按時拿到工資，而自己卻一分錢都拿不到。

“正清，外面的世界很大，它屬于你們年輕人，特別是像你這種不甘于被命運擺布的年輕人。相信我，憑著你做任何事情的這股韌勁，沒有你做不成的事情。你真的沒有必要蜷縮在這個小縣城浪費自己的青春和年華。”白秋明略帶鼓舞的話還是讓正清內心振奮很多，讓他離開的心里好像有一顆種子正在萌芽。

內心里面對于外面世界的不確定性仍然在困擾著正清，去外面的世界闖蕩不是這么簡單的，一時的沖動并不能解決出去所面臨的那么多問題。在那短暫的時刻他覺得白秋明說的有道理，自己不能就這樣在這個小縣城耗費一輩子生命，但是轉念想到自己的家庭以及自己的學歷又猶豫了。

“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白秋明繼續說著，“像我們這種性格的人，一般真正的好朋友很少，特別是能夠交心的朋友更少。我就有這樣一個朋友，很難得，當時我們一起從農牧學校畢業被分配到縣農牧局，當時還沒有我們現在辦公的那棟樓，一切都很落后，整個縣城的經濟形勢也很差。在上了兩個半月班沒拿到一分錢以后，他做出了一個在當時讓所有人都震驚的決定，辭職去南方打工。為什么說這個決定讓所有人震驚呢，因為這是一個令多少人羨慕的崗位，而且是公家飯碗，沒理由放棄它去南方打工啊，為此他的父親曾經以死相逼。但是這樣都沒有動搖他辭職的決心，很快他辦完所有手續就去了南方。走的那天，像今天一樣，我和他一起喝了一次酒，他當時極力勸我跟他一起出去，我猶豫了很長時間最后還是沒有那個勇氣。他走了以后，大概有十年的時間都沒有和我聯系過，我想這也是我們這種性格軸的地方，既然堅持出去，不混出個人樣來是不可能回來的。終于，有一天晚上我都快睡覺了，被他的敲門聲吵醒了。打開門看到是他回來了，看到他的那一剎那，兩個人有太多的感覺沒辦法表達，我們跑出來找了一個路邊攤，買了很多吃的和酒，在我家里一聊就是一個晚上啊。”

“他那十年的經歷可以說相當的傳奇，剛開始他什么都不會就在工廠里面給別人做小工，后來因為那些貨物是要出口的，需要工人會點英語，他憑著自己初中英語功底居然成了領班。再后來他出了車禍，被人給救了，也不能回廠子上班，因為當時出現了英語熱，他憑借著自己自學的英語竟然辦了一個英語培訓學校。當時所有人的英語都不怎么樣，英語成了他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剛開始只有幾個孩子，但是他水平畢竟有限，為了提高學校的教學質量，他聘請附近外國語學校的學生來兼職上課，這樣他就解脫出來專門開發市場。慢慢的，他就做大了，后來遇到了個廣州姑娘，兩個人最后結婚了。當時他的學校每年可以培訓一萬人，他一個月的收入就是我們整個農牧局全年的財政撥款。”

“當然他講這一切的時候，輕描淡寫甚至還略帶自嘲，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一切的后面所經歷的東西都是那么的有價值且有意義。他勸我跟他一起去他的學校，無論做老師還是做管理都可以，反正比這里自由還可以給我開高工資。我當時快三十歲了，結婚三年，孩子才一歲兩個月，我怎么能把他們丟下去南方，更多的是，在他講的過程中，我感覺到了我和他之間的差距，一個還在為了一個鐵飯碗坐吃等死，一個卻借著好機遇憑借自己的努力實現了自己的價值。時間其實不是很長，也就十年，但是這十年我做了什么，別人又做了什么呢？第二天他說給我三天時間考慮，然后就走了。回到家里，我把電視柜下面的書櫥打開，里面當時為備考研究生考試而買的書還是那么嶄新，每本都只有前幾頁存留有被翻過的痕跡，拿著那些書，我考慮了很久，自己曾經也是胸懷夢想的人啊，怎么就成了這樣。終究還是自己太懶惰了，只是想怎么樣，卻很少行動，更是在歲月的蹉跎中喪失了自己的夢想。”

“那你最后還是沒有跟他去南方？”正清被白秋明的故事深深吸引了，不得不追問了一句。

“沒有，家里牽絆太多，父母身體不好，孩子還小，還有夫妻感情經常出問題。這里面任何一個都可以成為我拒絕的理由。后來他也經常給我打電話，我們還會像之前那樣聊天，只是這幾年電話越來越少，估計是他的生意越做越大，人也越來越忙，估計把我也忘了吧，而我在這里蜷縮的越來越小，視野就像那井底之蛙一樣，從未看到過外面的世界。以至于現在，我們之間的差距在不斷拉大，共同話語在不斷減少，即便是打電話能說的也很少，更別說其他。”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一陣長時間的沉默。

“我有時候也想，如果我可以在二十多前跟他一起出去，闖蕩一番，即便沒有成功，我也是知足的，至少我拼搏、奮斗過。那樣的話，我也將終生以這樣一段經歷而感到自豪和驕傲。可惜的是，在最好的年齡，最應該奮斗的年齡，我選擇了蜷縮在這里安于現狀，所以我就成了這樣，而他成為了那樣。人這輩子，能夠自由自在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時間并不多，一旦錯過，必將遺憾終生。而正清，你現在恰恰正處于這樣可以自愿去做自己想做事情的年齡，我希望你可以像我的好哥們一樣，不要總是顧慮那么多，勇敢一點，自信一點，去外面闖蕩，去過不一樣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