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領導在陳永年的病房待了差不多有一個小時就離開了。第二天早晨，縣領導秘書來到了陳永年的病房。一番談話后，希望他做出私了這件事情，不將這件事情擴大影響的決定。

林海燕是被他嫂子的叫門聲給驚醒的。當天晚上她見永年沒有回來，心想可能是蘋果裝箱運走太晚了，從村里回鎮上有些距離，永年腿腳不便，估計就在永海哥家湊合一晚上了，以前這種情況也有過。到了晚上關店的時間，她看永年還沒有回來，就沒有多想，簡單整理完貨架就關門睡覺了。

當嫂子哭著把一切都告訴她的時候，她知道肯定是劉青林尋釁挑事的。既然公安機關已經把劉青林他們抓到縣上去了，也把永年和永海送到了縣醫院，現在這個時間點也沒有去縣城的車，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勸嫂子在自己這里休息，等天亮之后趕最早的一趟車到縣醫院看永年。

嫂子哭咽著給她講了更多的細節，她也意識到永年和永海哥的傷勢可能比她剛聽到消息時的感覺要嚴重許多。她一晚上沒有睡著，在想著怎么辦。縣領導和鎮領導已經都去了，公安局也去了，這樣說來目前最主要的事情就是永年和永海哥的傷勢，然后就是等政府的處理決定了。這次估計他們家和劉青林也就此結下梁子了，估計沒有幾代人的緩和，相互間來往是不可能的了。

當然還有一件事情，那就是天亮要給兒子濤濤打電話，讓他盡快回來。濤濤已經長大了，因為還沒有分配工作，他們憑借自己的關系讓他暫時在縣林業局實習。雖然說跟他的專業不是完全相同，但是還是挨得上邊的。

海燕覺得，兒子理應為家里的事情承擔一些責任，而且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情，按理也應該讓兒子知道。他讀過書有文化，雖然平時看著軟弱，其實骨子里男子漢氣特重，自己也想讓陳濤幫她出出主意。

天還沒有完全亮，林海燕就起來收拾了一包永年的衣服，又和嫂子趁著天麻麻亮回村把大哥永海的衣服收拾了一提包。妯娌兩個坐第一班到縣城的車，趕到了縣醫院。剛到縣城，林海燕就在醫院門口的公共電話亭里面給陳濤打了電話，簡單說了事情的經過，讓他快點起床來醫院。

林海燕在住院部的門口與縣領導秘書擦肩而過，他們都不認識對方，但是他們都與病床上的陳永年有關。

事實上，永海的傷勢相比永年來說還是輕一些。腦部的淤血和斷了的肋骨估計最多住院一個月就可以恢復了。問題最大的是陳永年，他的腿如果不做康復性訓練的話，估計這輩子肯定是廢了。可是康復性訓練只有去西安專業性康復機構才能做，這樣的小縣城哪里有這個條件呢。而且聽主治醫生說，康復性訓練的時間會很長，需要的費用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看著鼻青臉腫躺在床上連坐都坐不起來的永年，林海燕心里難受的不知道如何表達。她知道永年的心里現在比她還難受，估計他昨晚和自己一樣，也沒有怎么睡覺，現在看起來好疲憊。

海燕覺得不能因為自己的情緒感染永年，對于永年的康復，她也想好了，只要有可能恢復，他們就要去努力嘗試，大不了再回到之前那一無所有的狀況。只要有人在，只有人的精神和心志不倒，她相信日子還可以變好的。好在兒子濤濤已經畢業了，慢慢也可以養家了，康復的費用縣領導已經答應全部由他們來解決，只是可憐永年受這個罪。

永年從小就因為腿部殘疾受盡了別人的嘲笑和冷眼，這些年家里的日子好了，她也明顯能感到永年的心氣和志氣比之前強了，說話的底氣也足了。現在這件事情把他打回到比之前更差的境地，這對于一個四十歲的人來說，這個打擊太沉重了。這意味著他不僅要重新開始，還要在比之前更低的基礎上開始，他要把四十年來經受的一切傷痛再體驗一遍。老天啊，你怎么這么殘酷，該死的劉青林，你這個殺千刀的，你怎么這么狠心啊。

當然這一切，海燕都沒有表現出來，她坐在床邊給永年安靜地削了一個蘋果，這是早晨縣領導秘書送過來的，當然海燕不知道。

陳濤是從宿舍直接跑著來醫院的，他在住院部咨詢處查了半天才查到他爸的病房，然后一路小跑爬到了六樓。

“爸，到底怎么了，你怎么忽然就住院了？”剛進病房，他就急切的問。一路上他思考了很多問題，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家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爸爸怎么就忽然住院了。

“沒什么事情，你先坐下來。”陳永年拼命從臉上擠出一點笑容，讓兒子坐在海燕旁邊的凳子上。他這個兒子他了解，一直都綿綿軟軟的，缺點男子漢氣魄，很少看到他這樣風風火火，急匆匆的樣子。

陳濤用袖子隨意的擦拭了一下額頭的汗珠，坐在了他媽旁邊的凳子上。因為太急于知道發生了什么，所以他忘記跟他媽打招呼了。當然，這個時候，海燕是不會計較的。

海燕斷斷續續的把整件事情給陳濤講了一遍，中間有些因為他嫂子認為夸大的地方，永年都及時打斷糾正了過來。到這時，陳濤才知道了事情的經過。

當他聽母親講完后，他感覺自己的頭頂似乎都要冒煙了。劉青林真是欺人太甚了，平時在村里做的那些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沒有人想著去告，沒想到他還這樣猖狂的暴力征稅。一定要把他的事情捅到西安去，讓西安的記者來報道這件事情，讓劉青林徹底身敗名裂。

雖然縣領導和鎮領導已經做出了承諾，可是這件事情也不能這么結束。一定要讓劉青林為自己的舉動付出代價。

陳永年看到兒子面部表情所顯露出來的憤怒，也大概能猜出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如果劉青林在這里，濤濤手里又有一把槍的話，估計他會直接一槍崩了劉青林也未可知。人在沖動情境下什么事都是可能做出來的。如果是他本人，他也會這么做的。可是他不能讓兒子這么做，早晨那個黃秘書的話讓他心動了，也是他能想到此時除了沖動所能做出的最正確的選擇。

他內心經歷了激烈的思考和權衡，最終確定了自己對于這件事情的處理決定。正好老婆和兒子都在這里，他們內心肯定也有自己對于這件事情的想法，可是這件事情從綜合方面考慮，只能聽他的。這里面的一切隱情他不能跟他們說，這是他和黃秘書的約定，或者說是和縣領導的約定。

“濤濤，我知道你和你媽媽現在心情都很激動，對劉青林估計也是恨之入骨了。我出了這樣的事情，肯定會對咱們家以后的生活造成很大的影響。不過幸虧你已經畢業了，以后你可能就要慢慢來擔當這個家的責任了。”陳永年邊說邊看著坐在床邊的兩個人，見他們沒什么反應，都在認真聽自己講話。

“不管這件事情縣上和鎮上怎么解決，我對于這件事情的期望有三個：第一就是大哥家的所有東西要全部照價賠償，因為咱們家的事情讓他們跟著受累，我心里過意不去，以后要盡量多的照顧照顧他們”這一點他剛說完，看了看海燕。海燕有時候對他照拂哥嫂有點意見，這個他是故意說給海燕聽的。海燕自己心里也知道是說給自己聽的，而且經過這件事情，她也看出大哥大嫂對自己家確實不錯，所以她點點頭。

“第二，就是縣上和鎮上要對我們的農業稅進行重新核定，我們要按合法合理的額度繳納農業稅，不能戴著抗稅的帽子過日子。

第三，按照縣鎮領導的指示，我們所有的醫藥費都不用我們管，現在后期康復的費用也不用我們管，我愿意接受康復性訓練，只要有一絲希望我都要站起來，都要回學校給學生上課。這個你們支持嗎？”永年想起自己心愛的教學崗位，心情立刻變得激動起來。

“學生和教書就是你的命根子，我們能不支持嗎。”海燕趕緊幫他把落下來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只要這三點，全部達到我的要求，我決定不再追究其他人的責任，包括劉青林。”說這些話時，陳永年顯得很平靜。雖然他內心里面波濤洶涌，他知道他的家人不能理解他的這個決定，不能理解為什么這么輕易的放過那個土匪一樣的村干部。可是他有自己的想法，或者說是自己的第四點期望，是不能跟任何人說的。

“爸，為什么？他可是土匪啊，他把你打成這樣，你就這樣輕易的不追究他的責任？”最先不能理解的是兒子陳濤。

“濤濤，我知道他把我打成這樣，你和媽媽心里都很恨他。可是這件事我們也有責任，我也相信即便我們原諒了他，法律也不會原諒他的。即便法律原諒了他，他的良心也不會原諒自己。就讓他帶著這種愧疚生活一輩子吧。”這幾句話是他想了很長時間，覺得是唯一可以說服老婆和兒子的理由了，其他的他不想說，也不能說。

“爸，我不能理解，到底是為什么，你要原諒他？他以后可就是我們全家人的仇人啊，你還有什么不能說的啊？”陳濤有點激動，他總覺得爸爸有什么沒跟他說，但是他又猜不到到底是什么。

“濤濤，你就聽你爸的啊。你爸說的也有道理，現在人已經這樣了，就算把劉青林打死又有什么用呢？你爸的身體還是不能馬上恢復。只要縣領導給我們一個公正的處理結果，然后有人承擔你爸和你大伯所有康復的費用，我們就接受了。我跟你爸也商量了，以后村里那點地，就給你大伯去種，我們不種了，我們以后的主要心思全部放在幫你爸康復上面。到時你也要出把力啊，知道嗎？”林海燕知道永年做出那樣的決定肯定有自己的想法，里面可能還有一些事情是不能跟兒子說的。她相信他，知道他肯定是權衡很多之后才做出的決定，她也支持他。

聽到媽媽也這樣說，陳濤心情也比先前平復了許多。他知道爸爸做出這樣的決定，應該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而且媽媽也說得對，現在最應該做的是陪爸爸盡快恢復。和對于劉青林的痛恨比起來，爸爸的健康更重要，也更急迫。其他的事情，既然縣鎮領導都來了，應該是能夠給他們全家一個滿意的答復的。

本來他有要把這件事情搞大的想法，經過爸媽這么一說，也就悄悄偃旗息鼓了。其實他也就是那么一想，這樣的事情在黃土高原上每年都在發生，真正報道解決的又有幾起呢。而且自己也確實只是剛才沖動時的一個想法，怎么去做，他一點都不知道。

在醫院陪了爸媽一天，天黑前海燕還是強行要兒子回單位宿舍去住，自己晚上來照顧永年。雖然兒子不愿意，她知道兒子孝順，但是自己也心疼兒子。兒子明天還要上班，她不能太耽擱兒子。

“濤子，你爸的事情別跟正清和年峻說啊，如果你實在要說，可以簡單說一下，但你們三個不能太沖動做出什么事情來。一切都要聽你爸的，千萬別惹事啊，知道嗎？”海燕還是不放心兒子，專門跑到醫院門口，追上兒子叮囑。

她知道兒子就兩個好哥們，有什么事情都會跟他們說，特別是這樣的事情，但是海燕還是不希望他們鬧出什么事情來。畢竟他們三個才剛畢業，三個人前途都充滿了無限可能，如果因為這件事情得罪了縣上領導，那毀掉的可就是三個人的前程啊。這一點永年不愿意跟兒子說，海燕心里明白，畢竟我們是平民百姓，怎么能跟政府作對呢。人家縣領導鎮領導都來看了，也作出了嚴肅處理的決定，我們還能要求什么，差不多就行了。

“知道了，你快回去吧。”陳濤本來是準備回去第一時間就要跟年峻說這件事情，想讓他給他出出主意的。現在媽媽這么趕著追出來叮囑他，讓他意識到爸媽對于這件事情的想法跟自己不一樣，他原本的那些想法也就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