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這樣的地方，正清并不陌生。他在房間里轉了半天，最后在里間的床下面找了一塊干凈地兒把自己的行李放了進去。床下面也不是很干凈，這些人的臟衣服、襪子全部塞在下面，那股臭味讓低頭下去的人瞬間有種想窒息的感覺，整個房間彌漫的也正好是這種味道。
在里間的東邊，房東隔出了不到兩個平米的地方作為衛生間，一扇原木色的夾板門勉強掛在門框上，夾板門外面掛著一塊鏡子，估計是這些人平時梳洗完以后用的。
劉明一進門說了聲有些亂，讓他隨便坐的話，一頭就鉆到廁所里面去了。好一陣時間之后，他終于在夾板門咯咯吱吱的刺耳聲中從里面走了出來，留下夾板門在后面來回晃動著。他一邊系著皮帶，一邊用腳踢著地上的垃圾，試圖把亂七八糟的房間里面稍微搞的順眼一些。但是，最后他放棄了，里面太亂了，所有人的東西攪和在一起，根本分都分不清楚。
“劉明，你們今天坐在火車站外面干什么?。俊闭鍖τ谶@里的環境很不滿意，可能與他是處女座有點關系吧，追求干凈和完美。但他也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有個地方勉強湊合著，不至于出去睡大馬路就已經很好了，哪里還有那么多要求。他知道，一旦自己找到工作，肯定會搬離這里，如果可以他會帶著劉明一起，畢竟他在關鍵時候幫助了自己，自己沒有理由不在境況變好的時候幫助他。
“也不干什么，就是無聊，火車站人多熱鬧，所以去那邊轉轉?！眲⒚骱鲩W著眼睛，似乎有意避開他的直視，眼角不斷的看著衛生間。那個跟他一起回來的男孩正對著衛生間外面的鏡子拾掇自己的頭發呢。
“哦，”這個說法合情合理，正清沒有什么好說的，“那你們平時都做什么工作呢？”
“我們什么工作都做，只要給錢就行，我們給人家饅頭店揉面、豆芽店泡豆芽、涼皮店做涼皮，還有理發店當學徒、肉夾饃店烤饃，什么都做?！眲⒚餍χf，有些譏諷的感覺，好像又不在乎。其實這些工作都是特別低級特別無趣的事情，但是為了生存他們只能去做，除此沒有其他辦法。
“那你都做過什么？”正清對這些人的看法有些變化了，這些比自己年齡還小的孩子，因為輟學或其他原因來到這個城市，為了生存做了太多他們內心不喜歡的事情，但是他們仍然堅強，仍然面對生活能夠笑出來，這比起那些MY市里面幻想著發大財的傳銷者來說，更值得尊重。
和他們所從事的工作比起來，這么臟亂差的環境和滿屋子的臭味似乎也沒有那么讓人討厭。是啊，他們很多人天不亮就要去干活，晚上別人都睡了他們可能還站在面盆邊、烤箱旁為第二天的生意做準備。他們沒有時間去顧及自己的生活，因為如果一天不干活，他們就可能在這個城市斷糧餓肚子。
“我做的活也多了，豆芽店干過半年，后來因為上班時間太長，每天彎腰彎的直都直不起來。最難受的就是那個泡制豆芽的化學用品，不知道是什么東西，特別難聞。老板從來不自己往里面放，都是要我放，還不給提供口罩，你看我的手就是那個時間被蝕傷了，后來實在干不下去了，那個月發了工資就跑了。”劉明笑著說，“然后我又去了一家早餐店，就在火車站附近，這個店子生意特別好，兩班倒，店子里面有涼皮、米皮和其他吃的。上班第二天我就碰到豆芽店的老板了，原來這家的豆芽都是他們家送的。他跟涼皮店老板嘀咕半天，那天下午老板就給我算了一天錢，讓我不用來上班了?！?/p>
“后來我在這里躺了好幾天，想來想去，我覺得我不能再去這種店子打工了，沒有什么出息，還學不到什么技能。后面要找活就找有點技術的，這樣吃點虧學點技術也是對的，所以我坐車跑到市里面的建材市場附近，在那里找到一個制作門窗的。店面也不大，每個月工資和豆芽店差不多，從學徒做起，在那里幫別人電焊各種規格的門窗。在那里干的時間比較長，有半年左右，后來因為那個電焊特別傷眼睛，我的眼睛被傷的很厲害，現在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我擔心一直干下去會瞎了這雙眼睛，所以我就離開那里了?！?/p>
“電焊不是都帶著那個貼面罩保護眼睛嗎？”劉明還在繼續說著，正清打斷問道。
“那個東西起的作用很小，特別是剛開始的時候，我的焊接方法不對，總是被老板罵，經常做出來的東西要返工，所以就沒怎么戴。今天剛看到你的背影的時候，眼睛很模糊，我猶豫半天怕認錯了，最后換了個方向看了半天我才確定是你的。”劉明說著，“后來我又去了一家超市做收銀員，但是因為剛開始，收了兩張假幣，自己賠了錢還被開了。又去了那種招待所，就是出站口那些人的活，幫助招待所拉顧客的。這個活是我自己自愿走的，里面太亂了，說是住宿其實什么都給你提供，特別是小姐什么的，你不需要別人也會進入你的房間。只要進了你的房間你就要付錢，不付錢門外面就站著人準備收拾你呢。這個行當太黑了，警察清理了幾次也沒有什么用，人家該怎樣還是怎樣。特別是那些吸毒的，看著都很惡心，我怕在里面繼續待下去染上這些壞東西，所以就自己主動撤了”。
正清拍了拍劉明的肩膀，示意他當時做出的這個決定是對的。劉明笑了笑，又繼續說著：“后來又賣過報紙、還給別人排隊買過票，手里有幾個錢的時候還做個黃牛，也給別人扛過入站行李。反正是什么給錢就做什么?！?/p>
劉明講完，看著正清笑了笑。正清看著劉明，小小的年紀，這么豐富的經歷，吃過那么多苦，還能笑出來，而且更為重要的是，他其實完全可以不用這么辛苦的。
“其實，以你家里的條件，你不用出來吃這個苦的?！?/p>
“正清哥，或許在我們村，我爸搞的那個家業多少還算有點貨，但是走出來隨便看看，哪個人沒有我爸混的好。我們那里太偏僻，人的思想也太落后，還是滿足于吃飽穿暖，其實外面已經變化了?！痹谕饷娲诉@段時間，劉明多少還有點見識和口才了，說起來這個倒是一套一套的。
“那你也不用這么辛苦啊，你姐不是也在西安嘛，聽說她家里條件很好，你怎么不去找她呢？”如果劉明去找劉琴的話，按照劉琴老公的生意，隨便找個活干那也是輕松來錢快的，她怎么可能舍得自己的親弟弟干這么多活呢。而轉念又一想，自以為是的劉青林或許也不知道自己引以為傲的兒子在城市里面吃著這樣的苦和累吧。如果他知道了，會怎么樣呢？正清這樣想著。
“我沒去找過我姐，”劉明說。
“為什么？你們是親姐弟，你碰到困難，她應該幫助你的啊?！?/p>
“他們來找過我?！眲⒚骼^續說道，“那個男的身體都成那樣了，還娶我姐，還理直氣壯的說是愛我姐，我看她就是要找個人給他養老吧。不就有幾個臭錢嘛，我就看不慣，我寧愿這樣飄著，憑自己的力氣干活，也不去找他?！眲⒚饔X得姐姐被騙了，但是他又無力去改變什么，只能用生氣來發泄這種情緒。
“哦，那你現在在做什么呢？”正清感覺到了劉明激動的心情，他趕緊把話題轉移到眼下他的工作上，希望可以緩和緩和氣氛。那個拾掇頭發的小伙子早就出去了，估計他對于這樣的經歷已經見怪不怪了，懶得繼續聽。對于他們這里的人來說，誰的故事不是一部小說啊。
“這兩天沒事干，剛從康福路批發了一批襪子回來，想趁城管下班的時候擺擺攤，賺幾個錢。今天剛好去火車站看地方，沒想到碰到你了?！眲⒚鞅拘赃€是很善良的，正清相信他說的話。特別是那些復雜的工作經歷，在他說的過程中，眼眶都有點濕了，但是他掙扎著沒讓眼淚流出來。
“哦，對了，你朋友在哪里，我幫你找去那里的公交車?！彼D過身從床底下翻騰半天，終于抽出一張西安的交通地圖。
“我……，”看著劉明認真的樣子，正清覺得自己繼續再欺騙他有些于心不忍了。他一五一十的把自己去MY市的經過說給他聽，還說自己現在就想在西安找個事情干，還不想就這么回去。
意外的是，劉明對于他的故事，似乎并沒有表現出驚訝和嘲笑的表情，這是出乎他的意料的。他本來想著自己的故事應該會成為每一個聽者的笑談，但是劉明卻沒有。
后來他想到，或許對于劉明來說，這樣的經歷并算不上什么，還不及自己在豆芽店或者電焊部里面吃過的苦、受過的痛多，沒有什么好嘲笑和鄙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