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異人族

夜近子時。

凌玥倒剪著雙手、被綁在天王廟高高的石柱上，她的手臂由于長時間被束縛而麻木，脖子也因為努力支撐而酸痛，她看著天色一點點變得陰沉而渾濁，感覺自己就快被這陰森的黑暗和死一般的寂靜吞沒了。

兩聲沉悶的“咚”“咚”聲響起，一個灰衣道人和一個粗壯漢子的尸身被重重的扔到地上。鮮血，早就染紅了道人的灰衣，紅色和灰色混合在一起，是那種令人作嘔的土色，再加上兩個死人雪白的臉龐，看得凌玥胃部一陣波濤翻滾，她緊緊閉上眼睛。

“怎么，害怕了？”一個詭異的聲音壓迫著凌玥的耳膜響起來，凌玥的心忍不住顫抖了一下：“你到底是誰？”

“我是隱身族人。”

第一次聽到這樣奇特的族名，凌玥問道：“你為什么要抓我？”

“因為你哥哥。”隱身人回答道。

“哥哥一定會來救我的。”凌玥像是對他說，又像是對自己說。

“哈哈哈，小姑娘，我也希望你哥哥能來，但是，你對他又了解多少呢？”隱身人的語氣里有戲謔的味道，凌玥很是反感，但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隱身人接著說：“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一定會來，但我是一定會為我的兄弟報仇的。”

凌玥猶豫著，說道：“你們為什么要刺殺我哥哥呢？”

隱身人反問道：“為什么不呢？”

凌玥回答：“我的哥哥讓這個四分五裂的國家變得統一完整，讓貧窮的人有飯吃有衣服穿，讓民眾都過上了有尊嚴的生活，他是一個多么好的君主啊。你們這樣做，不怕國家再像從前那樣混亂，人們再像從前那樣可憐嗎？”

隱身人沉默了半天，說道：“你們真的都是這樣想的嗎？”

凌玥答道：“當然了，大家都是這樣想的。”

“胡說！”隱身人咆哮著，聲音變得凄厲而憤怒：“你們這些只知道受制于人、給點好處就甘愿被奴役的笨蛋！你不想想，今天這表面上的安定是他用多少將士的頭顱和鮮血換來的？你不想想，他憑什么坐在寶座上享受這一切？你不想想，自從把他奉為神明之后，誰還會思考他說的話、做的事有哪件是對的、哪件是錯的？”

凌玥不再說話，她驚呆了，驚呆于這個人的憤怒，也驚呆于這些問題她自己的確從來沒有想過。

隱身人繼續說著：“在你們看來，他是一個無所不能的神，可以滿足你們一切小小的愿望和需求，可在我們看來，他不過是一個和我們族人一樣，有一點特異功能的異人而已。我們絕不容許這樣一個欺騙民眾、利用民眾，滿足自己權力欲望的騙子繼續愚弄眾生，我們就是要揭穿騙子的真面目。”

凌玥不知從哪兒來的力量，竟然覺得自己心底有種凜然正氣在躥騰：“自古得人心者得天下。煊煜王憑借天生英才救民于水火是恩，利用天賦雄才治天下于安定是德，有恩有德人們自然愛戴。你若有才有德施恩于民，也可以成就一番偉業。可惜你們不走正途，嫉才妒能，心懷惡念。你們不想想，殺煊煜王，除了再將民眾陷于水火之外還有什么好處？你們不珍惜得來不易的和平生活，一定要興風作浪，到底圖的是什么？”

那個聲音又壓迫著凌玥的耳膜而來：“小小一個黃毛丫頭，哪里懂得斗爭的意義？講什么才能天賦，我問你，他小時候有天賦嗎？講什么恩德民心，他坐在那里不過是利用了民眾的力量成就了他自己，如果說有恩有德，那說的是無數為他犧牲的馬前亡卒和辛苦勞作支撐他走到今天的民眾，而不是你那高高在上的煊煜王。”

凌玥本來覺得自己很有道理的，可是這些話又讓她一時語塞，是啊，小時候的哥哥，就是一個平凡的孩子啊，不錯，恩德信義，這些確實是民眾的力量造就的。可是，“可是，”凌玥揚著臉爭辯：“我哥哥行得正坐得端，他擔得起民眾對他的信任和愛戴；不像你們這些畏首畏尾、躲在暗處的家伙一樣，只懂得暗箭傷人。”

“啪啪”兩記響亮的耳光狠狠的甩在凌玥的臉上，提醒現在她是魚肉，人為刀俎，沒有公平辯論的可能。凌玥滿腹委屈，卻堅強的揚著臉、咬著牙，不讓眼淚掉出來。

一個威嚴有力的聲音此時從門外傳進來：“這樣去欺負一個手足被縛的小女孩，就是你們隱身族人的一貫做法嗎？”

看到哥哥偉岸瀟灑的身影走進廟門，凌玥像是看到了救星，眼淚也終于忍不住噴涌而出：“哥哥！”

煊煜王臉上的神情莊重而親切，有一種讓人心安的神奇力量，他說：“妹妹，別怕。”

那個神秘的聲音再次響起：“你終于來了。”

煊煜王說：“我說過的事情，從不食言。現在，該你履約了。”

“唰唰”兩聲過后，繩索斷裂，凌玥的身子從高高的石柱向下跌落，煊煜王口中呼嘯一聲，一只白色大鳥扇動著巨大的雙翅急速飛到凌玥身下，接住了她，直直的向廟門外飛走。

天王廟內，重回寂靜。

“現在就剩我們兩個人了。說吧，為什么要作亂？”煊煜王倒背著雙手，仿佛出塵之士，面對著空空的殿宇，平靜而威嚴的說道。

“恐怕作亂的是你吧？你身為一名異人，為什么不歸附異人族，而是靠陰謀詭計欺騙天下？”

“哈哈哈，”煊煜王爆發出一陣朗笑：“真是我聽過最好笑的話。異人族是什么東西？我和麾下將士浴血十年得來的天下，又何曾耍過什么陰謀詭計？”

“你也承認是你與將士浴血得來的天下，可是那些浴血的將士現在在哪里？你憑什么主宰天下、以一人之力決定一切、獨享無盡榮華？”

煊煜王眼睛里沒有一絲波瀾：“是人們自愿的，他們覺得只有我能給他們安定和幸福，我沒有辦法拒絕這樣的信任。而你，也只看到了榮華富貴，沒有看到一代君王所付出的代價。”

“騙子！”那個聲音決絕而激動：“你剝奪了人們的思想和自由，你讓人們喪失了思考的能力和空間，別以為你瞞得了天下，就能瞞得了自己的族人。異人族世世代代誠實謹慎，謹守著不用異力干擾天下蒼生進步的準則，你卻為了一己私欲離宗叛道。我們遲早要把你這個大逆不道的賊子繩之于法，交予大長老發落！”

“那你就試試！”煊煜王的臉上，瞬間閃過一絲冷意，他忽然立起右掌，向斜右側猛然擊去，手掌重重的落在一個物體上面，隨著一陣沉重的“噗”聲，一口鮮血凌空噴出，隨即一個虛弱蒼白的人形漸漸出現在廟宇里面，那是隱身人，手捂著胸口，瞪著一雙驚慌恐懼的眼睛，嘴角淌著鮮血問道：“你，你怎么……你能看得見我？”

煊煜王冷笑著，一步步逼近：“你好好看看，我真的是你們異人嗎？”

隱身族人直瞪瞪的看著煊煜王的眼睛，全身開始變得冰冷，他就帶著那種無比驚恐的神情倒在地上，吐出了人生中的最后一口氣。

煊煜王背對廟門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的身前是隱身族人還未完全冷卻的尸體，身后是灰衣道人和紅臉漢子兩具僵硬的尸體，他感覺到，有三團黑氣正在無形中凝結、聚集，向他包圍、逆襲，他準備著、等待著，臉上籠罩著陰沉晦暗的神色，而心里面竟然涌出一絲興奮……然而就在這時，一個清脆惶恐的女孩兒聲音響起，把他硬生生拉回人間：“哥哥，快跑啊，危險啊！”

是凌玥，凌玥，她怎么又回來了？煊煜王猛的回頭，一瞬間又恢復了那清明、澄澈的神色，而那三團陰氣就趁這轉瞬的時機猛然纏上了煊煜王的腰際、脖頸以及手臂，煊煜王只覺得全身被纏繞不得動彈，喉嚨被卡住般不能言語，甚至已經無法呼吸，那一瞬間，他感覺到了沉重的死的氣息。

就在凌玥的驚呼再次響起的時候，一陣清越婉轉的簫聲也悄悄響起，仿佛仙樂般悠揚、又似天籟般神秘。伴隨簫聲，籠罩著煊煜王的沉沉死氣竟然一點點變弱、一點點逝去，直到他清楚的感覺到凌玥口中吐出的氣息，凌玥身上溫暖的體溫，煊煜王才猛然清醒了。

他不可置信般看看自己，問道：“妹妹，我剛才怎么了？”

凌玥在哭，眼淚撲簌簌掉在他的手臂上：“你剛才被鬼魂纏上了，哥哥，你沒死，真好，真好！”

那一刻，他似乎更加疑惑的看著凌玥：“妹妹，你是說，你剛才看到鬼魂了？”

凌玥也仿佛吃了一驚：“是啊，我看到了，哥哥，我剛才真的看到了，三團黑氣，從他們的尸體上噴涌出來，纏繞在你身上，哥哥，我怎么能看得到鬼魂呢？”

煊煜王探究的目光從妹妹澄澈的眼睛上移開，說道：“那么，也是你救得我嗎？”

“不不，”凌玥有些惶恐的追尋著哥哥的眼神，說道：“剛才不知道是什么人吹簫，簫聲響起以后，那些鬼魂就慢慢散去了。你聽，好像還有。”

煊煜王快速的思考了一下，說：“你是怎么回來的？”

“我不放心哥哥，苦苦哀求你的那只神鳥，她好像懂我的話，是她帶我回來的。”

煊煜王口中又呼嘯一聲，白色大鳥應聲而至，他拉著凌玥坐了上去，說：“妹妹，走，我們去看看是什么人暗中相助。”

那嘯聲隱隱約約，若有若無，但還是被煊煜王兄妹尋到了來處。

荒野，枯藤，沉沉夜色，黯淡星光。一個身形魁梧的黑衣人坐在一方突起的石頭上，長長的頭發散亂在肩頭，手上握著一支青蕭，身旁斜放著一支手杖，由于天黑看不清楚模樣。

煊煜王兄妹從白色大鳥上下來，走近黑衣人。煊煜王和善的說道：“請問，剛才是先生救了我的命嗎？”

黑衣人并未抬頭，緩緩說道：“我自吹簫，你自惜命。我們從前不認識，以后也最好不相識。”這兩句話聽起來那么玄秘詭異，可是黑衣人的語氣卻又好像極為平淡端和。他說完這句話，便站起身，扶著手杖，慢慢離去了。

看著黑衣人沉默、穩重的走開，凌玥只覺得他是那么神秘，卻沒有一絲可怖，甚至還有一點點熟悉，她忍不住邁出一只腳，想要追上去，去了解這是怎樣一個人。可是煊煜王有力的手臂把她拉住了：“別追了。像這種奇人異士，如果不希望被人打擾，我們再去問也沒用的。回去吧。”

神鳥把煊煜王兄妹送回了公主府，他們的父母早就焦急在門口轉了一百八十圈了。看到二人無恙而歸，父母以及隨侍的近臣都松了口氣。煊煜王對父母安慰了一番，囑咐妹妹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便起身回宮了。

一個人躺在床上，凌玥公主輾轉難眠。她心里有太多解不開的迷，閉上眼睛就是那些奇怪的畫面。她忍不住懷疑自己今天是不是真的看到了鬼魂，但是千真萬確，她的眼睛不會騙自己的；可是為什么，連那么偉大神奇的哥哥都看不到的鬼魂，自己卻能看得到呢？難道自己也是異人？難道真像那個死了的隱身族人所說，自己和哥哥都是異人？但也不對啊，自己十六年的歲月里，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奇異的場景，怎么突然就能看到鬼魂了呢？不對，自己不會是異人，異人都是有天賦的啊。哥哥也不會是異人，但是又怎么解釋哥哥的神奇能力和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呢？還有那個神秘的黑衣人，他究竟是誰？他最后說的那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這一夜，凌玥公主反復做著一個夢：沉沉的黑氣升騰在每個角落，她想叫卻叫不出來，清越的簫聲響起在天際，凌玥站在黑衣人身后，輕輕為他挽起散亂的長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