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有銳氣是好事兒,心氣兒高也是好事,但是,別太硬撐著要強,若不是你今天遇到了老朽我,你可能也因此去見了閻王了,過剛易折,過剛易折啊,你這塊剛若是真這么折在了這荒山野嶺,也真是太可惜了?!?/p>
老翁也不知道從哪里掏出了一個煙桿兒,往煙桿兒上塞了一點黑乎乎的東西,點著了,將煙嘴湊到了盧駱嘴邊,道:
“這是老朽我自己配的煙葉,抽幾口,能順走胸口里的淤氣,通氣血的,和外頭人抽的可不一樣。”
盧駱聞言,張開嘴,咬住了煙嘴,抽了幾口,確實一點都不嗆人,抽了之后胸口感覺一陣輕松,心肺之間竟然還出現了一種清爽的感覺。
“現如今,世家官宦子弟都愛嘴里叼著一桿兒煙抽著,以為那些煙葉子真的抽了之后真的可以延年益壽,其實也不過時今天掏著明后天的精氣神兒來用而已,早晚會掏空了自個兒的身體,夭折了自己的壽命,卻還沾沾自喜,蔚然成風,世人愚昧,莫過如斯?!?/p>
老翁又繼續嘆息著,盧駱忽然覺得一陣好笑,這老翁怎么讓他有一種見到了國子監里老祭酒的感覺,那個老祭酒也喜歡一個人一壺酒一疊花生米就坐在一顆老松樹下,吃一顆花生米,抿一口老黃酒,嘆一句世風日下。
“呵呵,怎的,覺得老朽我話多了不是?”
老翁見盧駱臉上浮現出來的笑意,以為盧駱是在心里不屑于自己的嘮叨,盧駱的身份,他多少能猜到一些,這種少年人,自然是心性極為高傲之輩,又怎么可能忍受得了別人對自己說三道四?
“這倒不是,只是看到前輩你,想起了一個熟人。”盧駱解釋道,“一個,很有意思的熟人?!?/p>
“喲,說來聽聽,說不定老朽還認得勒?!?/p>
“當今大明國子監祭酒謝東來。”
“謝東來?難不成,是錢塘謝家的那小子?”
“前輩當真還認得謝祭酒?”
“年輕時倒是真的認識過,只是可惜人家是二十歲出頭的新科進士,被譽為謝家寶樹,而老朽呢,科舉之路是沒這個福分,到了今天,也不過是個昏聵童生而已;記得那年,的確曾有機會和那謝東來同桌飲酒,看他揮斥方遒、針砭時弊,讓老朽真的感慨良多啊?!?/p>
“不知前輩感慨的是什么?”
“感慨什么?呵,感慨的是此人只適合去做那學問之事,不適合進入那朝堂之上,否則,以他這種自以為聰明的性格還真不知道怎么被人耍著玩兒呢?!崩衔痰故浅鲅灾苯?。
當年,老翁還只是一個不如意的童生,面對一名新科進士,腦子里居然想的是人家仕途肯定會很不如意,這并非是那種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的惡意揣度,事實上,老翁的猜測都對了;
謝東來按理說是新科進士,并且金榜題名時也不過二十有五歲,直接點進了翰林院,走上了天下讀書人最為羨慕的終南捷徑。
在翰林院修了七八年的書,謝東來被外放知州,卻在他上任后不到兩個月就爆出了貪污案,雖說后來查明了此事和謝東來無關,但是謝東來卻也有著失察之罪,被連累地革職,那時的謝東來,才三十歲而已,剛剛坐完了翰林院的板凳正是外放熬資歷的時候,卻一下子被革了職。
數年之后,謝東來重新被啟用,最后也不知道是否是上頭有人坑他,居然被放到了兩淮鹽運使的位置上,謝東來上任半年后,“鹽引案”爆發,謝東來再次受牽累,被貶到了蘇州府下的一個縣里面做起了縣令。
一般的進士來說,去外放當一個縣令也算是一個不錯的去處,但是那是對那些二甲以及三甲的進士而言的,謝東來不一樣,他可是個清貴翰林,而翰林們其實就是大明內閣宰輔的候選人,去當一個地方縣令,說是破天荒也一點都不為過。
“翰林縣令”,一時間,在士林之間成為笑話。
次年,蘇州府的百姓為了抗議大明朝針對于蘇州的“苛捐雜稅”,在大戶鄉紳門閥的竄連下進行了一場有意為之的大規模消極繳糧運動;大明開國之初,明太祖朱元璋為了懲罰蘇州百姓當初對張士誠的支持,所以額外加重了蘇州之地的錢糧稅賦,開國將近兩百年,這種政策一直被執行了下去,日積月累之下,自然就引發了蘇州上至官紳下至普通百姓的極大不滿,而謝東來到任知縣時,等同是整個蘇州不滿情緒爆發的節點。
江南錢糧一直是大明朝廷的經濟命脈所在,絕對不容有失,因此,對于這次蘇州地區的這次沉默抗議消極繳糧,京師很是重視,天子和內閣都嚴肅責令當地官員必須做好秋糧征收工作,若不然,整個京師冬天都得喝西北風去了。
江南之地其他官員都兢兢業業開始征糧,而謝東來這個縣令呢?
居然整天寄情于江南山水,舉辦文會,渾然不去理會征糧這種俗事兒,并且他還不斷地寫出了那種類似于蘇軾“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云中,何日遣馮唐?”的詩文,借此表達對于朝廷不能重用自己這個人才的不滿和嘆息……
結果,謝東來主政的一個縣,征糧事宜幾乎停滯不行,和周圍鄰縣的差距委實不是一般的大,天子震怒,內閣震怒,一封調令直接讓謝東來挪了窩,派遣到了南京國子監當了一個從七品的主簿,顯然,這位少年進士雖說文采一流,但是實在不是那種做實事的料,朝廷也認了,干脆將他丟到國子監安心做學問去。
就這樣,謝東來就在南京國子監里坐了三十年,一直到萬歷帝駕崩,天啟帝即位后,他才得以從南京國子監調到了北京國子監,職位也成了大祭酒。
“前輩當真是一語成讖,謝祭酒已經從俗事之中脫身專心研究學問四十年了,如今說是桃李滿天下也不為過,不過也總是喜歡和前輩您一樣沒事時就感嘆這感嘆那。”
老翁呵呵一笑,道:“那謝東來嘆的是他一人之蹉跎,老朽我嘆的是漢家的蹉跎啊。”話音剛落,老翁從身邊取出了一副畫軸,在盧駱面前攤開。
盧駱看著眼前畫軸,臉上當即露出了震驚的神情,因為那畫軸上赫然畫著一個衣著糟蹋的道士抱著一個胸口中箭的少年在村口遇到一個老翁的場景!
這個場景,不就是剛剛才發生的么?畫中的少年就是自己,道士自然就是三癡道人,那老翁,自然就是剛剛替自己拔箭療傷的老翁,但是看這畫,畫出來肯定也有一定年頭了,而且肯定不是做舊出來的,就算是想要做舊,時間也來不及,因為三癡道人將盧駱放在這間茅屋之中老翁就一直在這里替自己療傷,他絕對沒有時間去迅速完成這副畫然后再將它做舊,并且,在這段時間內,盧駱還一直睜著眼,意識還是清醒著的。
那么,這就說明了,老翁是在很久以前就畫出了這一幅畫,并且準確地預知到了今天所會發生的事情,再聯系之前,在三癡道人抱著自己進村時,老翁就已經準備好了燒開的水、磨好的剪子、剪裁好的布帛,顯然,老翁早就做好著等待自己的準備了。
這個老翁,居然能夠有那種掐算預知的能力!
老翁見到了盧駱臉上的震驚神色,笑道:“怎么樣,小娃娃,吃驚了吧?這幅畫,是我在十年前畫的,呵呵?!?/p>
“十年前?”
“嗯,十年前,老朽偶有所感,就畫出了這幅畫,并且還順勢標注了年月日,今兒個,老朽就是在這里等著你上門呢,那一瓶人參精,也是老朽這十年內搗騰出來的,十年釀了十次,失敗了九次,只在今年成了一次,釀出了一瓶,嘿嘿,正好被你全用掉了。”
“這是怎么回事?你能,畫出將來?”
“畫出將來算什么?老夫最大的門道,可不是區區畫出一個將來那么簡單?!?/p>
“那是什么?”
“畫出……你的前世!”老翁的臉湊到了盧駱跟前,壓低了聲音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