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雨水一季又一季的沖刷，山洪一次又一次的破壞，歷時三年，在人們的期待中，北沖的公路終于通了，沒有任何通車儀式，更沒有紅地毯，沒有準備剪彩的剪刀，留下了些捐款的數字，還有好多家沒有交齊的賬目。沖里內部的近兩公里的路還是很平整，只是沖外與山下柏油路連接的四公里，還是有些陡峭，繞了兩座山盤旋上來的，連接山的拐歪處也是山洪唯一的出口，自然也是路基最容易遭受破壞的地方。
摩托多了好幾部，有的在山下都擱置了快一年，考駕照的年輕人里好幾個拿到了證，還有好幾個在縣城的駕校認真，緊張地練習倒庫，爭取在年內拿證買個新車過春節。
路一通，沖里的電線桿，電話線迅速更新了，更可喜的是，在沖里對面的山上，移動公司建了一個信號塔。沖里的手機信號變得比以往順暢多了，以往總是聽得很模糊，而且斷斷續續，只好發信息叫對方打座機，但信號有時慢得要命，半天才把信息送到，一些誤會就產生了，一些機會就錯過了。
前幾年的暑假我在沖里陪了母親幾天，朋友打的電話都是無法接通，回到單位，或者見了面都質疑，怎么手機總是無法接通，平時好像也不是總關機的人，再怎么耐心解釋，朋友的臉上始終掛著耳朵般的問號，笑了下，編，接著編，同一個縣城內，能找到沒有移動信號的地方么，還真的不信。
路通了，奇怪的是沖里好像反而留不住人，北沖的早晨，空氣格外清新，村長點了支煙，坐在自己門口，看著新修的公路，有些不著邊際的思緒。讀書的考到外地，或者畢業工作先不說，為了孩子讀書搬遷到鎮上和城里的也越來越多，沖里沒有了學校，孩子的教育是大事，沒有辦法，只能走出沖里。北沖的兩個能女人下山了，春花在鎮上買了固定的攤位賣菜，水生娘去了縣城的初中做了小廚師，甘生也沒有再抓捕飛禽走獸，去了縣城給石匠幫工，一天大約能掙100多。早出晚歸，能陪孩子老婆在一起。吳軍的兒子初中畢業不愿讀高中，去外面學了電焊工，幾年都沒有回家了，小伙子讀書不入門，掙錢到時開了竅，三年不到就買了七八萬的小車，還娶了個福建的小媳婦，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吳軍自己有個手藝，十里八鄉都知道的石匠，與老婆這幾年基本也沒有怎么在北沖路面路面，最近在鎮上的邊緣地帶托人買了塊小地基，建了2間房子，聽說也欠了一屁股債，這些年其實他還是搞到了一些錢，世情好，到處要建房子，他自然也不閑著，欠的債大多因為手癢去推牌九借的。吳軍的口頭禪總是，建得樓房，下得廚房，還要輸得起麻將和牌九。建樓房是職業，下廚房是怕老婆，麻將和牌九是嗜好。
吳青在父親一去世就鐵了心要離開北沖，老婆的娘家在長江邊的重鎮上盛產棉花和螃蟹，吳青憑借腦子靈活，加上個子大，沒有人敢欺負的優點，在岳母家鎮上開了一個雜貨店，平時賣日雜，最關鍵的是囤積棉花，賭上一把，有時一次能賺不少。
家仁連煙囪都砸了，自然不會再回北沖，大力士吳力永遠走了，吳篤自從上次一病，身體一天比一天差勁，在福建和山東兩地打工的加起來還有十來個，也基本是候鳥，除了春節一般都不怎么回家，有的連春節都兩三年沒有回來了。說句不好聽的話，最近如果沖里有哪個老人萬一倒了，還找不到抬老人上山的神仙。
村長的思緒被急促的鈴聲打斷，電話是吳楠的老婆打來的，說四十九歲的吳楠，被檢查出患了癌癥，而且醫生說癌細胞已經全身擴散，問村長，有什么建議，她將怎么辦？。生命真的是誰也說不好，吳楠正值壯年，誰也想不到。村長被問暈了，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好，再說我的建議有用么，我能建議什么呢。后來聽懂了大致意思，吳楠老婆的意思是，自己也沒有多少錢，大約積蓄只有兩萬多，一個女兒在外打工，掙錢能力還不強，一個女兒在讀初中，問題是，家里還有個光頭老三，才八歲。如果去治療，肯定要花費不少，最擔心的是花了錢，人能看好么，看不好，以后的日子就稠了，極有可能人財兩空，如果不治療，也看著心痛。
沖里70歲的老人好幾十個，聽到吳楠患病了，一個個說寧愿自己患病，在他們眼睛，小自己二十多歲的吳楠就是孩子，人的命運的確有時很不一樣，并不是說生來就是平等的，很多東西，還沒有生下來就不平等。幼年喪父，他父親去世還不到四十九，小他父親十多歲的母親早早改嫁遠方，基本是奶奶，叔叔和親戚養大，三十歲多才成家，不到五十就患了這個怪病。身體這東西也很奇怪，生命的長短與按時作息，注重健康有關，但最重要的因素還是基因遺傳，據說他家一連五代沒有一個男人超過五十歲。
知道了病情的遠親近鄰都去看望了吳楠，看著臉色蠟黃，蜷縮在沙發上的他，少了往日的開朗，身體消瘦得厲害，大多給了一兩百元錢，或者買了些東西。每個人不知道說什么，安慰的話找不到合適的詞，欲語淚先流的吳楠只是伸出手與別人緊緊地握了握，碰見覺得關系特好的，說孩子們如果有什么事情，找了各位，希望能盡力幫助下，他在閻王爺那里一定保佑各位。一句話說得人眼前一熱，瞬間模糊，轉身用袖子擦了擦眼淚，趕緊起身走了，這樣的場景就是鐵石心腸也會受不住。
秋天的周末我去看望吳楠時，看著他滿臉稚氣的兒子，在看電視奧特曼。他還很小，不懂得死亡正逼近最愛他的人。也見到了他周末回家讀初中的女兒，眼圈總是紅紅的，父親的病情自然牽掛了她那還很稚嫩的心。
吳楠小的時候和我父親一樣做過沖里的赤腳醫生－－－就是沒有醫生的營業執照，受過幾期簡單的鄉村醫生的培訓。，懂得一點最基本的醫療知識，會扎針，在七八十年代，算是沖里的能人，我小時最怕扎針，而他每次碰見我，總要嚇唬我一陣子，我怕他怕得要命，見到他來我家，總早早躲起來，慢慢地大了些，有一次他又嚇唬我，我拿起路邊的大石頭就砸他的腳。從那以后，再也沒有嚇唬過我。
買了幾十元錢的書給他小兒子，給了少許的銀子，順便安慰了幾句他老婆，沒有怎么與吳楠兄寒暄，此時病魔已經襲擊遍了他身體的各個器官。，他那時已經瘦得如同一只大貓，有氣無力地縮在床頭邊，一只手緊緊抓住穿的邊沿來抗衡病魔的疼痛。返程的路上，透過車窗的玻璃，回望北沖，哎，人又少了一個。
秋天剛剛過去，冬還不那么寒冷，吳楠出殯的日子，我沒有回沖里送行，站在窗前，一片枯葉飄過，再也見不到那個小時為我扎過針，還經常嚇唬我的吳楠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