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的醫(yī)院真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在路燈下翻著一張張單據(jù),心疼地說:“你還真不把錢當錢啊。這么多錢地要我打半年工的,我明年再還給你好了。”
小白篤定的眼神里浮著柔和的氣息:“這點錢能夠保你平安,簡直太值了。”
我佯裝怒道:“我就值這點錢啊?”
小白勾起嘴角,臉上慢慢漾開輕柔的淺笑:“那你說多少錢合適?”
我晃著身子,學著電視購物里面的語言,用夸張的語氣說:“不要九萬八,不要九千八,就要九九八。九九八,你就可以把我?guī)Щ丶摇!?/p>
他臉上的笑容瞬時像春天的花兒一樣綻放起來:“你站在這里不要動,等我回來。”
話音剛落,他已經(jīng)不見了蹤跡。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半天還沒回過神來。
黑暗的墻角突然傳來“嘿嘿”的笑聲,我嚇得往后退了好幾步。
一個蒼老的聲音傳過來:“別怕,別怕,我不是壞人。”
我鼓起勇氣湊到前面,看到一個流浪漢斜靠在墻上,腳邊有一個鼓鼓的編織袋。
他剔著牙,斜眼望著我:“有沒有零錢?”
我摸出錢包,看到里面有兩張五十和幾張一元的鈔票,就抽出一張五十遞給他。
沒想到他并沒有接,而是一把將錢包奪過去,將錢全都倒進他的編織袋中,然后將錢包丟還給我,嘿嘿一笑:“你這孩子不錯,心眼好。今天我心情好,這樣,送你一幅畫吧。”
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已經(jīng)站起來,將編織袋一提,倒出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他手腳并用,翻了幾翻,扒出一張白紙,用筆迅速涂抹了幾下就遞給我。
雖然不情愿,我還是接過來了。當目光觸及畫紙的時候,我大吃一驚。沒想到短短一分鐘,一個人真的可以畫出一幅畫,雖然在黑暗中看不清楚畫像的內(nèi)容,但我還是能夠感受到深厚的畫功。
流浪漢將地上的東西一股腦都塞進編織袋,扛起袋子就走:“以后我每見你一次,都會送你一幅畫。”
這個人是什么人?我來不及細想,捧著畫跑到路燈下。
一道刺眼的閃電劃破天空,照亮了半個地面。
我看到那畫像相當逼真,那個穿裙子的女孩明明就是我。畫中的我趴在一條盤旋的巨龍之上,旁邊就是美杜莎的雕像。
我心中一痛,就像是被女人的高跟鞋在心口上狠狠踩了一腳,一直刻意逃避的一幕幕像幻燈片一樣在我面前閃爍著。
我不知道老板是不是龍,我只知道,我可能一輩子都見不到他了。他就這么走了,一句再見都沒有說。
臉頰濕淋淋的,下雨了嗎?我抬起頭,看著天空中開始落下珠子般的雨滴。
“你怎么跑這里來了?”小白回來了,臉上紅潤潤的,眼睛中有抑制不住的喜悅和激動。
我將畫折起來塞進包里,勉強打起精神,反問道:“你去哪兒了?”
他興奮地眨了眨眼,往我手里塞了一卷東西。
我下意識地向后一躲,閃開了他的手。
那卷東西掉在地上,散開了,竟然是鈔票。
小白一愣,低身把錢拾起來整理干凈,像個孩子一樣堅持著:“給你。”
我甩開他的手:“你干什么啊?”
他的眼神里流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怎么了?你不是說只要九九八就可以把你帶回家嗎?我剛才特意去超市換的零錢,真的是九百九十八,一分不多的。你看看……”
我一把推開他的手,那36張立刻鈔票像雪片一件飛舞在空中。
小白黑濯石似的眸子逐漸透出冷窒的氣息。
我避開了他的視線,低下了頭默默看著已經(jīng)落在地上的鈔票。
豆大的暴雨傾盆而下,澆得我們渾身上下濕淋淋的。越來越急促的雨水敲打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撓人心肺的響聲。
小白突然上前緊緊抓住我的肩膀,我們離的如此近,以至于我都能夠聽到他的心跳。
他頭發(fā)上的雨水匯聚在額前的劉海上,一串串落到我的臉上。
他盯著我的眼睛問道:“到底怎么了?”
我躲開他的目光:“沒什么,就是覺得我們目前的關系過于親昵,我們應該保持距離。”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急促:“你是不是覺得我太冒失了?對不起,是我考慮不周,我今天一定是昏了頭。”
我抬起頭,一字一頓地說:“我的意思是,我們以后不要不再有任何聯(lián)系了。”
他捏緊了我的肩膀,痛得我?guī)缀跻饨谐鰜恚骸澳阍谡f什么啊?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我狠下心,用力甩開他的手,一言不發(fā),掉頭就走。
走了好遠之后,我忍不住蹲下來哭了。滂沱大雨和電閃雷鳴遮住了天地間的聲音,任憑我惶恐嘶喊,都沒有人能夠聽得到。
疼痛感由心臟遍及全身,我心頭一熱,一口血吐了出來。
老板留給我的藥所剩不多,不知我還可以撐多久。從蘇蜜身上得來的能量只有自愈的能力,不能幫我抵制陰氣的侵蝕。也許,不久的某一天,我就會橫尸街頭,在孤寂中死去。
接下來的幾天,我都避免和小白的接觸,給漢語班講課的時候,也是零交流。沒有人察覺到其中的問題,也許,這一切只是我的錯覺,我們之間,確實沒有過任何特殊的感情。
當我自己作為學生坐在課堂上的時候,我每節(jié)課都端端正正坐在最前面,茫然地望著講臺上的老師聲情并茂地講解什么知識點,試圖捕捉每一個字,但大多數(shù)時候確實徒然。
這天下午,花白頭發(fā)的楊教授正在分析海明威名作《士兵之家》第一段最后二句(Thereisapicturewhichshowshimamonghisfraternitybrothers,allofthemwearingexactlythesameheightandstylecollar.)中的fraternitybrothers到底是翻譯成“團騎的弟兄們”還是“學院兄弟會的成員們”,兩個警察闖了進來,對老教授耳語幾句,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把我?guī)ё吡恕?/p>
雖然沒人給我戴手銬,兩個警察也客客氣氣,但同學們的表情卻只能說明一句話:“你攤上事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