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映獨自一人留在月華閣,也不要我相陪,公子和蘇祁便帶著我又去了花會。因為蓮映這波動的情緒,我也受到了影響。花朵也沒有之前美麗了,日光也照得人很疲倦。公子神情波瀾不驚,向來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看不出來什么,但是蘇祁心情有些低落,平日里他的玩笑話最多,但是今天一路上他都很沉默。
我跟在公子身側,公子停在一株半人高的花木前,但是看得出頂端修剪過,所以側面的枝葉繁茂。葉子是較寬的橢圓形,邊緣有鋸齒,兩面都有細小柔軟的絨毛。樹皮是深灰色的。花朵像是紫紅色的絲緞拼接在一起,觸感光滑柔軟,如同緞面。花朵垂落在層層的嫩綠色的葉子下面,若是有風起,想必飄舞起來別有風味。而且花朵宛如長著眼睛和嘴巴的鴿子腦袋,花朵的基部是兩片大而潔白的苞片,像是白鴿的一雙翅膀。在綠葉的掩映中,白色的苞片在大片的綠色中若隱若現地浮動,猶如一只只白鴿棲息在樹梢枝頭,振翅欲飛。
這株花樹在艷麗的花簇中及其顯眼。公子俯首撥開綠葉,黝黑的眸子端詳著紫紅色的花朵,蘇祁一掃之前的陰郁,帶著笑意說:“今年倒是看著點好東西了?!?/p>
公子又查看了花盆,只見花盆中的泥土黑厚,融成一塊。公子伸手拈了一點土在揉了揉,然后放到鼻尖嗅了嗅,然后直起身子來點了點頭:“的確是好東西。”
我疑惑地看著公子攤在我面前的手掌,他還在與蘇祁說著話,我問道:“做什么?”
公子轉頭平淡地看著我:“錦帕?!蔽易旖浅榱艘幌?,搖了搖頭······我沒有手帕。
蘇祁把手帕放到公子的手里,嘖嘖兩聲:“女孩子連手帕都不帶。白白浪費這獻殷勤的機會。”公子拿著手帕將方才捏了泥土的手指細細地擦干凈,揶揄蘇祁:“這么說來,你倒是很會獻殷勤?!?/p>
蘇祁伸手搭上我的肩膀,懶洋洋地說:“叫我師傅,我教你獻殷勤。”
我對著蘇祁狠狠地翻了個白眼,把蘇祁的手臂從我的肩上摔下來:“你是女孩子,你出門都帶手帕?!?/p>
蘇祁在旁邊哼哧:“個子不大,膽兒倒不小。”
公子從花樹上扯下一張紙條,花樹上就兩張,一張是花名,一張是種植者的名字。我猜測那應該是種植者署名的那張。公子將紙條對著放進廣袖中,又繼續往前走,蘇祁又多看了幾眼花樹,這才招呼我跟上。
我小跑兩步到公子的身邊:“公子,剛才那是什么花啊?”
公子略微低頭看了我一眼,笑道:“珙桐。”
“有什么特別的嗎?”
蘇祁笑了一聲,反問我:“你說呢?”我揚眉胡謅:“難道能讓人看一眼就心情變好?”反正蘇祁一見到這珙桐,之前的陰郁就一掃而光了,短時間內就恢復了神采。蘇祁含笑的眼眸掃了我一眼,輕輕拍了下我的腦袋:“說對了?!?/p>
我癟了下嘴,蘇祁哈哈大笑。公子這才悠悠地說:“珙桐喜歡生長在較高的深山云霧中,而且要在空氣濕度很大的地方。而種植的土壤,要求是微酸性肥度很高的土壤。但是培育珙桐的土壤是很難由人為調配出來的。”
“那可以在珙桐生長的地方挖泥土來種植???”
蘇祁答道:“一種植物生長,不僅僅是依賴土壤。天氣條件和空氣中的水分都很重要。珙桐在干燥多風,陽光強烈的地方都生長不好,并且禁受不住貧瘠,也耐不住干旱?!蔽宜贫嵌攸c了點頭,蘇祁看我懵懵懂懂的樣子,淡淡地說:“也沒指望你能懂,聽聽就行了,點頭做什么?!蔽冶砬榻┳?,讓我捋一捋不就能清楚了。干什么又這副樣子來逗我。
“不懂也沒關系。珙桐對生長環境的要求雖算不得什么,但是要由人來種植還是很困難。何況珙桐的幼苗生長緩慢,喜陰濕,成年樹才趨于喜光。這株珙桐已經是成年樹,種植了有許多年了,修剪得當,所以珙桐才半丈高。若是任其生長,現在也該是七八丈了。這些年的花會未曾見過珙桐,還算是稀罕?!?/p>
“也未曾見過洛陽牡丹。今年花會真是群英薈萃?!碧K祁眸色深遠,說起洛陽牡丹,像是落入一場回憶一般。
我怔怔地看著蘇祁,蘇祁睨了我一眼:“我好看你也不能一直盯著看。”我假裝僵硬地扭過頭,誰愿意看你那膚淺的皮相啊,我是看你的情緒怎么變得那么快。
我咦了一聲,指著前面那株火紅的五角的葉片問公子:“怎么楓樹也能算作花卉嗎?”
公子和蘇祁順著我的手指看去,蘇祁同情地看著我:“楓樹要是認為自己是朵花,它就是朵花?!蔽疫有σ宦暎骸澳悄阋J為自己是個女子,難道你就是個女子?”
蘇祁高傲地把頭偏過去,我得意地笑了一聲,公子輕笑著搖了搖頭。待我們走近了一看,才看清楚火紅的楓葉下是簇簇盛放的花朵。葉片對生,有些是橢圓形的,有些則更接近矩形。花朵盛開在頂端,紫色如霞。
但是葉片的顏色已經有些暗淡了,花朵看起來雖然顯眼,但卻像是要枯萎了。沒有其他花卉帶有的生機?;ㄖι现挥幸粡埣垪l,上面寫著兩個字。
“紫薇?!蔽衣牴右徽f,心想,原來蘇祁所講的湘江邊的花樹就是這個啊。我伸手碰了一下,一朵紫薇花卻從枝頭落了下來,我的手還僵在光禿禿的枝頭上。公子面不改色地將我的手拉回來,蘇祁對我咋舌,探身看那朵掉落的紫薇花。當他的視線一落到枯黃的花梗上,驀地停住聲音,輕咦了一聲,蹲下身子,將花盆中覆住泥面的楓葉撥開。泥土竟然是用一層紅布蓋住的。蘇祁皺了眉頭,手指拉住紅布,停頓了片刻,才輕輕將紅布拉開。我和公子居高臨下地看著白色的細碎的泥土,蘇祁將楓樹拔起,竟然是插在泥土中的一根楓樹的枝條!蘇祁連連將圍城一圈的楓樹紙條拔出,發現里面的紫薇花也是剪下枝條插在里面的!
“這樣也能參加花會嗎?”我偏過頭愣愣地看著公子問道。公子云淡風輕地點了點頭。這花會完全都沒有門檻,我捧著一把油菜花豈不是也能參加。
“那是沙嗎?怎么會有白色的泥土?”
“那不是沙。是納蘭的骨灰。”公子眼眸靜如深海,看著只裝著一盆骨灰的花盆輕聲說道。我心頭大驚:“你怎么知道?”
“那塊紅布上寫著?!?/p>
蘇祁偏頭看著地上的紅布,片刻之后才撿起來。紅布在手里揉成了一團,我都分不清他究竟是要將紅布展開還是要怎樣。我看不下去,蹲下去把紅布有字的那一面舉到蘇祁的面前,蘇祁看著眼前的紅布:“拿反了?!蔽乙痪?,趕緊將布轉了個方向。蘇祁的手指壓在花盆的邊緣,指甲泛出了白色,一雙眼睛出神地看著紅布。我的手有些麻了,偏頭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公子敲了下我的腦袋,我抬頭逆著日光看他。公子彎腰將我從地上拉起來,這時候秋風搖搖晃晃地從街巷中吹來,剛剛將蘇祁的發絲挑起,蘇祁雙袖并住,正好遮住了花盆,秋風從我們之間穿過,卻沒有帶走納蘭的一點蹤跡。
公子拉著我的手臂,透過三層的衣服我都能感覺到他手心里的干燥的暖意,我發覺自己呼吸有些快了。我整個人都僵住,公子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收回自己的手,我頓時緩出了一口氣。
蘇祁用紅布將花盆蓋住,然后抱著站起來,不知道是不是花盆太重,還是蘇祁蹲得久了腳麻,起身的時候竟然踉蹌地退后了兩步,公子伸手穩住他,蘇祁輕佻地勾著嘴角笑:“我真是柔弱了,才這么點重就抱不住了。”雖然受不了蘇祁這些自夸的矯情話,但是看他這樣子我也說不了什么。
我以為這花會是逛不下去了,但是蘇祁執意要和我們逛完整個花會。不過短短兩個時辰,蓮映和蘇祁都被弄得愁云慘淡,這花會分明就是感情殺手。
公子看著大搖大擺跟著的蘇祁:“納蘭跟著,我逛不下去?!碧K祁語塞,他總不能將納蘭的骨灰隨便擱在哪里吧?“你把她帶回去,晚點出來,直接到煙雨亭去?!蔽依Щ蟮乜粗?,聽著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樣。蘇祁一口應下,之后便抱著納蘭的骨灰回了月華閣。
現在只剩下我和公子兩個人了,不知道下一個因花而回到酒樓的是我還是公子。我的人生中是沒有什么花能讓我黯然神傷了,可是公子我就不知道了。
不過顯然是我想多了。
蘇祁走后公子又對一株西府海棠大為贊賞,將蘇祁一事拋之腦后了。西府海棠生于春夏之交,看得出來也是經過細心修剪之后才只長得半丈高,迎風峭立,花姿明媚動人,楚楚有致。紅花綠葉,相互映襯,蔚為壯觀。我想,像這些盛放如錦的花向來都有詩吟詠,洛陽牡丹有,那么西府海棠也是有的了。
公子笑看了我一眼:“取姿淑態弄春晴,梅借風流柳借輕。幾經夜雨香猶在,染盡胭脂畫不成?!蔽衣牭迷评镬F里,公子笑意不減:“記著就行了?!笨墒俏也欢裁匆馑迹浿矝]用啊。
公子倒是耐心:“海棠有四品。西府海棠、木瓜海棠、垂絲海棠和貼梗海棠。不過一般的海棠沒有香味,只有這西府海棠既香且艷?!?/p>
不知不覺間,天色擦黑,公子悠悠地說:“淮楚,你是不是該回酒樓了?”
“啊?”我沒想到公子竟然是要說這個,再沒多久就該揭曉今晚的花會魁首了,為什么讓我這個時候回去······
我憤憤地轉身,公子在身后愉悅地輕聲笑了起來。我轉過頭去,公子展開扇子橫在胸前:“你不是機靈嗎?說著玩兒的,今日待客時辰得等到花會結束之后?!?/p>
我一聽就樂了,也不理會公子的取笑,樂顛顛地跟著公子去了煙雨亭。不知道今晚的魁首是哪一株花。就我看見的,公子拿了洛陽牡丹,珙桐,西府海棠。至于其他的,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是今晚的結果照樣令人期待。因為繁花似錦,若是讓我來選擇,著實不知道怎樣來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