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武十七年,三月,楊柳青青。
梧州往往會在如此春意盎然的日子里起霧,乳白色的霧并不會十分濃,讓人揮之不去,只是淺淺的縈繞在人煙之地,遠遠望去,飄渺迷蒙,但是別番風致。銘天宗建在青山半腰,霧起之時,便隱在緲緲清霧中,看不真切,直到將近晨光大好后才會露出飛檐一角。
莉言很清楚記得這日早晨。
十九師妹是個嬌貴小姑娘且剛剛入寺沒多久,許多雜事都還未習慣,這就導致今日用完早飯后洗碗時又不慎打翻了自己的碗,師叔得知后,氣得連胡子都要翹起來了。
于是準備開小灶卻大意被逮到的莉言被師叔派去用最委婉的語氣給十九師妹警告,她仔細思考許久,組織好語言后才在廚房門外找到了師妹。
八師姐彼時青著臉坐在小木板凳上,繪了群青花紋的白瓷粗碗在飄滿油漬的水中靜靜躺著,被昨日雨水潤濕的泥土散發出一股怪味,早起的鳥兒撲打翅膀飛到墻壁上,腦袋一歪,黑黝黝的小眼睛便望著那三個小姑娘。八師姐中瞧見特意嚴肅起臉的莉言后只是下意識皺起眉頭,點了點頭,臉色不豫離開。
“咳,師妹啊,我覺得吧,或許你該靜靜心了。”莉言領會師姐是什么意思后心驚膽跳看著自己師妹捧在手上的新碗,話卻說得有條不紊,“否則你會被你師傅打死的。”
十九師妹眨巴眨巴眼睛,毫無直覺天真問:“為什么啊?”
“你進來四十日就摔了四十次碗,第一次是應該,第二次是失誤,第三次我們可以理解為你手略不巧了些,畢竟我也曾經因為手笨摔過碗,但第十次時就真的無法諒解,你明白嗎?”莉言拍拍師妹肩膀,語重心長說,“如果我是師叔,在你摔第十三次后肯定把你吊在樹上當蜘蛛惡狠狠抽上幾百鞭,而不是繼續給你碗摔讓你打破我當年砸碗的巔峰記錄。師姐把話講得夠婉轉了,你自己好好想想。”
這話才講完,便把人家小姑娘嚇得差點哭出來,但苦于莉言那認真面容和雙含著怒火的眼睛,她只好包著淚花忍住發抖,差點險些又把碗抖掉。
十九師妹當時邊感覺可怕邊在心里默默想:十二師姐果然和師兄師姐們說的一樣好恐怖,以后萬不能得罪她。
其實莉言一點都不兇,也不會輕易發火記仇,真的,她可以坦蕩蕩舉起四根手指向蒼天大地發誓自己完全不是因為師叔將她小灶收掉而生氣。
年僅七歲的莉言早已習慣了這種日子——天未亮便起床洗漱,總要在迷迷糊糊睡意朦朧中梳發髻,到學堂溫書或認認生字寫寫大字,接著吃早飯,最開始定先喝新鮮磨出的豆漿;偶爾幫幾個嬌氣的師姐師妹們去樹林里摘些果子,要么爬到樹上逗鳥兒,要么做幾個惡作劇氣氣師兄們,日子不枯燥也不沉悶,恰是正好。
她一直認為自己的生活會持續下去,平淡如水,卻樂從中來。
可就在這天,元辰老者,她那地位尊貴的師傅突然傳召了她。
元辰老者今年已六十七來歲,可以說是銘天宗三元老之一,不僅自身文武出色,培養出的弟子個個也都是家戶知曉的廉正清官,這樣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收的最后一位關門徒弟居然是好吃懶做的莉言,這也真是令人匪夷所思,甚至一度成為銘天宗十大未解之謎,讓師兄姐們啃了足足半天香瓜子討論。
莉言到時,元辰老者正坐在黃花梨木圈椅上,單手捋著被歲月催白的胡須,面上并未像從前那般溫和,卻是板起臉,讓人感覺難以親近。
可其實,元辰老者素來護短,對莉言這個黃毛丫頭寵慣得不得了,即使犯了錯也不責罰,最多講幾句話叮囑她不要再犯,書本內容忘記如何背也只是摸著她的小腦瓜子笑笑,一字一句再教,而其他師兄姐妹們的師傅可就沒這個耐心待人。
有問題。
莉言眼皮跳了跳,趕緊三步并作兩步走到自己師傅跟前跪下,正兒八經磕了個頭,恭敬問道:“師傅,弟子已到,不知有何事要吩咐?”
元辰老者那雙依舊清亮的黑眸直直看著莉言,細細打量一番才嚴肅開口問:“記得為師第一日對你說的話嗎?”
“記得。”莉言恭謹回答,那段每日必背的句子便立即脫口而出,“須學富五車,后清心寡欲,看破塵世,待有一日,為國祈福。”
她的師傅頗為滿意點了點頭,白眉卻未曾舒展開:“如今五皇子年紀尚幼,正需歲數相仿者陪伴在側指點錯處,而其他幾位師尊昨日已商議好選定了你。莉言,這可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好事,你要好好珍惜。”話說如此,但他的語氣中卻平平添了幾分無奈。
跪在地上的莉言頓時就傻了,完全沒注意到師傅話里的異常,只是張大嘴巴傻了眼睛不知說什么,須知她自己都從未好好認真學過什么,莫說陪伴皇子,屆時沒帶壞人家就不錯了。
“回去收拾行李,等會便立即出發。”
莉言無奈硬著頭皮又磕了一聲響頭方才站起身來離開。
關上門時,她看見自己七年的師傅捋著白須,輕輕地,嘆了口氣,隱隱約約中,透出絲絲倦意和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