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兒應弘歷之托去瀟湘館看視黛玉,不想回來晚了,被弘歷逮個正著,幾人正鬧得不可開交之時,忽聽門外有人笑語,眾人便放開手,卻見是鳳姐款款走來,先笑道:“這是爭什么好東西呢?主子奴才竟打到一起去了?”眾人一聽這話,都忍不住笑起來,弘歷也撐不住笑了,少不得把鳳姐讓到屋子里。
一時浣紗親捧茶來,給了弘歷和鳳姐各一盞,弘歷吹著飄浮的茶丁,因笑問:“聽說二嫂子一天幾十件事等著,怎么今天這么有空,能到我這里來逛逛。”鳳姐忙笑道:“正是有好東西要給你們呢。”便叫豐兒,豐兒忙走過來,鳳姐把她手中的碎花鑲金邊的盒子打開,又從里面拿出兩小方盒東西,放到桌上,弘歷見每個盒子高寬都不過幾寸,上面皆是鏤空的花紋,看著著實細致精巧,因問何物,鳳姐笑道:“這可是從外國進貢來的好茶,整個賈府也就只兩大盒,老太太,太太各得四盒,其余也有得的,也有不能得的,這兩盒是老太太叫給你們的,你們平日里喝的原也都是好茶,未必將這放在眼里的,不過是老太太的一片心罷了。”
繡兒先搶過一盒,笑道:“什么好茶,讓我看看。”遂打開來,眉頭微蹙,查色嗅味,又拈出一點,用手指細細的摩了,忙笑道:“喲,這可是個金貴東西,連皇宮都不多呢。”因拿到弘歷面前,弘歷只湊近看了一看,便知是何茶了,便微笑道謝,又說‘改日再謝老太太去’,鳳姐客套兩句,便扇著茶杯,歪頭笑看繡兒,說道:“這可奇了,皇宮都不多,你這丫頭是怎么知道的?”繡兒一時語塞,浣紗忙笑道:“二奶奶難道不知,我們家老爺和圣上本是極好的,圣上有了東西,也多賞我家老爺,老爺平日又體恤下人,我們偶爾便也能嘗到些罕有的東西,像上次三姑娘來要的花樣子,也原是福晉賞我們的。”鳳姐便忙點頭笑道:“原是這樣,那就難怪了。”弘歷見桌邊小西洋鐘停了,便起身彎腰去看,一邊笑問道:“就為這點子茶,怎么還勞煩二嫂子親自送來?”鳳姐遂也站起,笑道:“本要去稻香村一趟,便想著順路給你們送這個來,也順便向你們討一樣東西用呢。”弘歷早猜到鳳姐有事,便問何物,鳳姐笑道:“你們有所不知,近日太太著了涼,又兼生了點閑氣,不免身子不受用了,請個大夫瞧,說是近日調養不善,以至體虛氣虧,藥多不納,讓我去尋一套烏甲藥盅來熬藥,不想那烏甲藥盅是上古奇物,我尋了這三五日,金陵都翻過來了,竟沒買到,前兒去查驗庫房,可巧見現成的一套在那放著,我正納悶,心想,咱家若有,怎么我都不知道?后來才知道是四兄弟從家帶來的,便特來跟你討,待用完了,我仍舊讓小子們擦干洗凈了收好,不知可使得呢?”
弘歷本不記得有這東西,見她說起,笑道:“什么大不了的東西,二嫂子自用便是了,——只是那藥盅真的能治體虛氣虧之癥?”鳳姐忙笑道:“究竟能不能,我也不得而知,只是大夫都這么說,想那東西許是真有些妙處罷?”弘歷想了想,便道:“既如此,二嫂子盡管拿去用,只是若用完時,也不用收,直接麻煩叫個小子給我送過來罷!”
鳳姐忙笑道:“這好說,回頭我定叫他們送來!——那我就走了,找你們大嫂子還有事商量呢!”說完,便往外走,浣紗等人忙送出來,笑道:“什么事這么心急火燎的,連茶都沒能好生喝。”鳳姐邊走邊笑道:“你們不知道,二月十二是林姑娘的生日,我正是跟你們大嫂子商量這事兒去呢。”
這里鳳姐剛出了大門,繡兒便看著浣紗,搖頭晃腦笑道:“哦,原來二月十二是林姑娘的生日,有人又要樂了。”說完便噗嗤一笑,煙羅不懂,憨笑著問:“姐姐說誰,誰樂什么?”繡兒瞟了一眼弘歷,笑道:“還能有誰,自然是那些有心人了,才因聽了藥盅能治體虛氣虧,便巴巴叫人送來,自然是為的林姑娘,這會兒聽說林姑娘過生日,心中又不定怎么急呢,必定想著‘我該準備什么給她才好’呢!”
誰知弘歷聽了鳳姐說的‘二月十二是黛玉生日’,一時怔在門口,只想著自己的心事,繡兒打趣他,他倒沒聽見,這會兒繡兒話音方落,見他幾步走回來,滿面喜色,笑問浣紗等人:“不曾想林妹妹竟要過生日了,你們說,我該準備什么禮物給她才好?”他話音未落,滿院子立即嬌聲大笑,紫羅笑的滿面通紅,眼淚都出來了,煙羅扶著墻,只背對眾人,卻見肩膀直顫,繡兒趴在浣紗身上,浣紗捂著肚子,好半晌,方才喘著笑道:“我算服你二人了,她這廂打趣你,你又偏配合,也沒見過這么默契的,你也不問問繡兒才說你的話呢。”弘歷便回過神來,咬牙笑道:“能有什么好話!才饒了你,你又找不自在。”繡兒忙躲在浣紗身后,浣紗伸手攔截,笑道:“我勸你們都放開手罷,成日家只是鬧!”弘歷便笑哼了兩聲,道:“誰有心同她鬧了?這筆帳且先記著,你去瀟湘館這一回,究竟林姑娘怎么說的,還不快跟我說呢,若我滿意,便不究你晚歸之罪!”繡兒也拍手笑道:“正是呢,你若聽了我的話,不但不罰我,還倒該賞我了!”
一時幾人說笑著進了屋,浣紗自領著紫煙二人去隔壁,把一盒貢茶分裝成幾個小包,令她們送到各姑娘處,‘若有便罷,若誰沒有,便說是四爺送給她們的’,紫煙二人答應著去了,這邊繡兒又把從紫煙處問來之事一一告訴弘歷,弘歷雙手握著茶杯,凝神細細聽著,想起黛玉整日小心翼翼,身不由己之境,不免心生憐惜,便想也不想地說道:“明兒我叫人請個太醫來,單看林妹妹,一應藥材都我出,看那起人還能說什么。”恰浣紗走來找東西,聽了這話,便笑道:“若這樣,事情可就大了,你想,你如今在這府里,只幾個人知道,宮中別人,都道你是被送到深廟古山養病去了,這會兒你請一個太醫來,哪個不認識你?若回去亂說,這事豈不是大了?況你弄個太醫來,單給林姑娘看病,這事本也說不過去。”
弘歷便笑道:“放心,放心,我豈是不知道輕重的?既讓他來,自有我的主意,這原也不是難事!”浣紗見他這么說,知其意決,不好再勸的,只得搖頭罷了。繡兒忽又想起一事,說道:“日里我和紫鵑聊著,我原想起林姑娘家也有些薄名,便問起來,不想那林老爺竟是個巡鹽御史,我就有些疑惑,我雖也不知這些宮廷官位究竟如何,但也覺得不至如此清貧,何以林姑娘竟連一點積蓄也沒有,一粥一食都得是人家的?自己再做不得一點主來?四爺難道也不納悶?”
弘歷見說,便蹙眉慢慢說道:“我只覺得林妹妹可憐,倒沒想到這些,聽你這么說來,倒也覺有理,林老爺真的是巡鹽御史?”繡兒忙點頭,浣紗也開口道:“我也聽過,這可不是窮官呢,四爺不記得平妃的哥哥就是個巡鹽御史,你看她們家的氣派。”弘歷遂起身在屋中悠悠踱步,思索半晌,便讓叫斗兒來,一時來了,便在其耳邊細細吩咐一回,自是讓他去宮中找明白人查探的話,斗兒自應命離去,這里幾人又閑話一回,弘歷因黛玉想家,便讓繡兒浣紗等閑時多去看視,又思如何請醫之事,又為黛玉生日賀禮之事煞費苦心,至晚間胡亂吃了點飯,便睡下了,也無須多述。
且說此日賈母正與王夫人,邢夫人等人閑話,旁有迎,探,惜三姐妹陪侍,因說一回王子騰升遷,又說一回元春,忽見有管事媳婦來報,說宮中太醫來了,舉座皆驚,不知何故,賈母便問是哪一個,回說‘是周太醫’,賈母倒吃了一驚,知這周太醫乃是三朝的老御醫,深受隆恩的,自與一般太醫不同,忙叫人攙著出去,只見賈政小心陪著一個一身紫袍,白發冉冉的老太醫來了,忙上前敘禮相見,叫上好茶,老嬤嬤等人便要在客室設帷帳,李紈等也忙要回避,賈母便笑道:“這太醫不比別人,你們都不用費事了。”一時落了座,周太醫笑道:“久慕老太太隆福壽身,今日可巧路過貴地,特來瞧看一回,待他日回宮報于貴妃,聞老太太安然,亦可略解其掛念之心。”賈母心中有些疑惑,面上卻笑著道謝不迭,便叫周太醫瞧了一回子脈象,一時完了,不過開些養身安神,活血順氣的藥來,賈母與其略談了宮中各太醫,并閑雜瑣事等,賈政并夫人姑娘丫頭們均在地下靜聲不語,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周太醫便又笑道:“老夫今日得閑,不知貴府可還有讓老夫效勞瞧病的。”賈母等人都道‘不敢勞煩’,太醫便笑道:“順手之勞,何必推卻。”怎奈賈母一再謙辭,太醫無法,只得說道:“曾聞得貴府有一姑娘,自小體弱不禁,身帶不足之癥,不知老身可否得緣為其瞧看瞧看?”眾人一聽,都知是指黛玉無疑了,皆面面相覷,心中大為疑惑,賈母笑道:“若能得太醫為其瞧看,真真是我那孫女的福氣了。”忙命人去瀟湘館叫黛玉前來,周太醫起身笑道:“這大風天,姑娘既體弱身虛,怎好讓她前來,我去瞧她便了。”賈政一聽,如何能肯,況兼他人也都極力不讓,這方罷了,等了半晌,見黛玉自攙著紫鵑的手,悠悠而至,一路也猶疑不解,至賈母處,見一飄飄若仙的老者,便有人悄聲說道‘這是周太醫’,先拜了一回,太醫忙笑著上前扶起來,一時落座看病,細細把了一回脈,不禁撫須點頭,賈母因問如何,周太醫道:“姑娘六脈皆弦,氣血兩虛,因平日郁結所致,不知現服何藥?”
賈母便道:“現服人參養榮丸。”
老太醫便點頭道:“好倒是好,就是太慢。姑娘之病,還宜速緩相結,雙功并進,其效必與以往不同,姑娘羸弱不禁,恐藥性不入,若只慢治,只怕病行迅疾,莫若我為姑娘開一方,且試吃著看,何如?”
賈母聽言,心中也喜,便笑道:“折殺她了,若太醫肯為療治,老身自感激不盡。”忙叫人備著紙筆,太醫說一句,便記一句,先說了補血四物,曰熱地,當歸,白芍,川芎,又兼補中益氣的,曰人參,白術,茯苓,甘草等,外加肉桂,黃芪等,稱之四物湯,仍舊輔以人參養榮丸,一時完了,又叮嚀黛玉平日細則種種,態度極盡和藹,黛玉皆站身聽了,直至說完,方才坐下。
一時又隨意聊了幾句,太醫便站起身來,似有去意,忽見王夫人起身笑道:“近日覺得身子輕飄,頭暈腦漲,不知太醫可否也給瞧看瞧看。”可巧有小廝在門口來回,說:“十三爺請太醫呢!”周太醫便呵呵笑道:“不知十三爺有何吩咐,老身先要告退了,改日再來為太太瞧吧!”說完,一徑走了,賈府苦留用飯,奈何其只卻之不受,賈母忙命賈政等人好生送將出去,眾人簇簇擁擁,直出了大門,看上了車馬,出了巷子,這才回來,不再多言。
話說這賈母等人猶自在此納悶,‘并未聽過元妃提起這周太醫來,何故今日特特到此?’便問賈政,連帶賈政亦覺糊涂,眾人議論一回,也是云里霧里,她們怎知這太醫順路是假,卻是奉了十三爺之命,先以瞧看賈母為托,實為看視黛玉耳,只因十三爺一再命其好生顧著黛玉,這方為其精心把脈開方,不敢有所疏漏,只是不知是弘歷從中運作罷了,而賈府眾人經此一役,見這周太醫竟對黛玉尤為掛心,大出意料之外,雖不解何因,此后不免都對其另眼相看,這是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