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環一大早在怡紅院門口徘徊,忽襲人開門倒水,見四下無人,便悄悄把賈環領入墻角,忍羞小聲笑道:“三爺昨兒來過了?”賈環目光閃爍,道:“沒來過。”襲人笑道:“聽說昨晚太太撞見你了,三爺還撒謊。”賈環便瞪目梗脖的,剛要說話,襲人忙捂他的口,道:“別嚷,別嚷。”又直噓聲,賈環遂不言語了,襲人想了想,到底猶猶豫豫地問道:“三爺昨晚可看到什么了罷?”賈環頓時知道,便低頭道:“何曾看到什么。”襲人見他回答爽利,半點猶豫也無,若非看見,斷不該是此景的,心便涼了半截,忙從懷中掏出一個手帕包來,一行打開,一邊強笑道:“看到也好,沒看到也好,只要三爺別嚷的萬人知道,這些就權當給三爺耍頑用的了。”遞到他面前,賈環抬目,見帕中是大大小小的碎銀,并一個手鐲子,加起來,少說也有二十兩,——他雖不是沒見過銀子的人,只是趙姨娘素日給他的零用錢原也極少的,一時心中倒也喜歡,‘嗯’了一聲,接過銀子,方要去時,襲人又忙扯住他,好生囑咐了一回,賈環皆點頭應了,方才離開,襲人望其走遠,不覺呼出一口氣來,以為事畢,豈不知惡由此生,禍從此始,是乃后話,暫且不言。
話說這襲人與賈環說了一會子話,怕人察覺,忙折身回來,卻見長塌上放著一方繡絲手帕,不由得拾到手中,辨認一回,知是王夫人昨日落下的,忙叫小丫頭佳惠給王夫人送去,佳惠便揣了,方出了大觀園,頂頭碰見周瑞家的,忙趕上去笑著問好,因為何往,周瑞家的便說‘看太太去’,佳惠忙笑道:“既如此,周姐姐就把這帕子一并捎去罷,昨兒太太來怡紅院,落下的。”周瑞家的便接了,笑道:“你們如今也學壞了,看這是個手帕子,便不送,想必要是什么貴重東西,早搶著送去討好領賞了,我說的可是?”佳惠笑道:“姐姐這是什么話,家里還等著我澆水喂雀呢。”便一徑去了,周瑞家的不過笑笑,自至王夫人處來。
彼時王夫人正看著丫頭收拾衣服,周瑞家的先還了手帕子,便站著等,口里說些閑話,王夫人知她來意,一時收拾完,便把人都遣走了,自悠悠坐下,周瑞家的方才湊上來,笑道:“太太可找四兄弟說了?”王夫人道:“沒跟他說,那孩子我雖喜歡,也不知怎地,有點打怵他,只跟探丫頭說了。”周瑞家的笑道:“三姑娘怎說?——自是喜歡的了。”王夫人道:“她一個姑娘家,我能怎么說,不過旁敲側擊,探探話風罷了,看她那斷然的樣子,倒一點沒這意思似的。”周瑞家的聽了,瞪眼道:“不能罷?”又想了想,笑道:“許是三姑娘羞臊,也未可知,不過話又說回來,只要太太,老爺覺得好,老太太必也不會說什么,三姑娘自然也沒話說了,畢竟姻緣大事,向來都是父母做主的。”王夫人長嘆一聲,皺著眉,揉著額頭,說道:“話雖如此說,不過這個探丫頭,我心里對她到底有些不同。——再說也還沒跟老爺說,也不知紫歷那邊怎樣,罷了,且先放著罷。”誰知這周瑞家的因自己曾經說了大話,對此事極為熱心,況兼王夫人說‘怵他’之言,心中又竟無形生出一股英勇之氣,因思:那紫歷便多么了的,在她眼里,不過一個十余歲的大孩子,他能怎么著!便忙笑道:“太太究竟憂慮什么,我竟不知,想那紫兄弟雖是親王府來的,究其身份,不過是人家一個養子,又不是親生的,無非是螞蟻頂著個莞香屑——招牌大點罷了,若論其血緣,尚比不上大家子庶出的少爺尊貴些,——我說話不中聽,太太別惱:雖三姑娘不是太太親生的,看其模樣,人品,行事,哪樣差了?哪樣許不上他的?——太太且別管了,這事兒就交給我,我保管這紫兄弟一萬個滿意。”說著,遂辭了王夫人,風風火火地至前院議事廳來。
至于彼處,見探春、李紈正跟林之孝家的說話,弘歷坐在桌邊,眼前鋪著一張紙,上面幾個數字,正凝目蹙眉,不知想著什么,忽然見她來了,都起身讓座,周瑞家的笑道:“不坐了,四兄弟此刻有空罷?”弘歷便問何事,周瑞家的也不說,只看著探春一笑,道:“總歸是好事。”便扯衣拽袖的要引他出去,探春見狀,回思昨日之事,便知她來意,早先把臉飛紅了,只低頭不語,弘歷并不解,少不得隨她出門來,道:“究竟何事?”周瑞家的只笑道:“別急,別急,須得找個僻靜的地方說去。”弘歷見她故弄玄虛,又只顧扯著自己疾走,心中便有幾分不悅,走了不遠,進一長巷,便自停了步,道:“姐姐在這說罷。”周瑞家的笑道:“這里不好說話。”弘歷微微笑道:“不偷不搶,有什么不好說話的。”周瑞也從別人口中聽過,這弘歷脾性酸怪,與別人不同,只得也停下,見四下無人,湊上前來,先笑道:“我現有個絕好的消息要告訴你呢,你聽了,必要謝我的。”言畢,便輕聲溫語,一句一頓,把王夫人的心意細細道來,又著實夸贊一番探春的容貌品學,諸般好處,只說的眉飛色舞,滿面紅光,末了,又道:“我是先來告訴你,好讓你喜歡喜歡,——反正也沒人知道,你若愿意,少不得兩府再大費些周章,到時隨了你的心意,我們三姑娘也有了依靠,豈不是皆大歡喜?”這弘歷強耐著性子聽完這些話,因想起昨日她要參時屢屢回頭,擠眉弄眼之狀,又思及王夫人昨夜單叫走探春,兼今日探春故意疏遠他之景,多事相連,便已明白了幾分,心中漸漸不覺生怒,遂冷笑了幾聲,也不拘她是什么身份,不管她誰的陪房,挑眉笑道:“姐姐倒熱心,只是有些忒過頭了!也不知太太是怎生的這樣心思,據我想來,必是姐姐那日見我為三妹妹揀了帕子,回去對太太說了,才有這許多新聞罷?這就好笑!難不成揀了個帕子,說笑幾句,就犯了大戒?就得收了你家一個姑娘?要是這樣,我素日和姑娘們玩笑的時候也極多,難道還都收了不成?我勸姐姐還是省些力氣罷!既身上有病,就該好好在家養著,何必沒事有事的跑出來折騰生事,做那些叫人生厭的功夫,討人嫌是小,要是吃風惹氣,病再重了,可就大了!”
這周瑞家的只道弘歷聽了自己一席話,必是感恩戴德,一番相謝,不意竟句句如刀似針,直噎的周瑞家的羞臊不堪,滿面紫漲,一時僵在那里,瞪眼結舌,說不出話來,方要回言時,卻見賈政處的一個小廝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見了弘歷,擦一把汗,陪笑道:“四爺在這里,讓我好找。老爺那邊來了大貴客,老爺要請四爺呢。快跟了小的去罷!”弘歷聽言,扭身便走,竟連句道別的話也不說,這邊周瑞家的大討沒意思,站了一回,只得紅臉回身走了,豈知吃了這一氣,胸中便覺憋悶,因思沒的去回王夫人,又覺可臊,況兼其本來近日就有些脾虛食少,心力衰竭,值此羞臊氣悶之下,那病竟也似乎重了許多,便只整日歪在床上,哼哼唧唧,只嚷著心口痛,弄得舉家皆厭,也無須贅述。
且說賈政今日休息在家,忽來門上人報:御史大人來了。賈政初還不甚在意,問:“哪個御史大人?”回道:“左副都御使周大人。”賈政一聽,先是一驚,心中頓時有些疑惑,忙命‘快請’,這邊速速更了衣,親自迎出去,一時見了面,拜了一回,忙令其坐了首位,又命上好茶來,兩下敘了些府上閑話,這賈政便有些忐忑,并不知這御史所來為何,卻又不好問的,只得小心陪笑應付,只飲了半盞茶,這御史方說是‘因公事出差,路過貴府,順便拜會’等語,賈政方將懸了的心放下,一時兩人無非聊些詩詞歌賦,書畫文章,皆是輕松之事,說話間,這周大人便引話題于府上公子身上,因聽聞怡親王養子亦在此處,更是有興要見,賈政方忙命人去請。
一時弘歷來了,賈政引其拜過御史大人,周大人忙上前扶了,不覺上下看視,瞠目不語,賈政亦以為怪,弘歷卻并未嘗有何異狀,兩廂問答談吐一回,至弘歷拜別退去,這邊周大人方細問弘歷身份來由,聞賈政之言,不覺笑道:“老先生交了鴻運,尚不自知!豈知此子并不同于凡人,他日貴府飛黃騰達,榮華富貴,皆在此處了,若只是執迷不悟,一時倘有怠慢疏失,有朝一日,亦可成為不可挽回之大罪,——可別說本官未曾提醒。”賈政一聽,便有些疑惑,深知其不至誑語,因笑道:“大人此言,下官謹記,卻不知這公子真實之身,卻為何人?”周大人卻笑道:“正是說不得,本官才有方才之言,老先生又何必苦苦相問,豈不聞‘無知是福’,知得多了,也未嘗是妙事。”賈政只得噤口,心中且疑且驚,一時兩人又聊了片刻,御史作別,賈政盡禮相送,至于門外,自己直想了半晌,越發難以安心,知自己不能獨專獨定的,忙至賈母處拜見,遣了眾人,那賈母聽說御史之言,也不由得為之驚駭,兩人便在屋中蠕蠕細語,猜疑一番,忽而疑是怡親王之親子,作此表現,糊弄別人,忽而又疑是圣上與民女之子,假托‘養子’之名置于親王府之中,忽而又想到個‘秦可卿’,不禁又驚魂半晌,如此種種,難以盡述,直至日落西山,方見賈政于賈母處辭別。
不知賈母,賈政二人所商為何,且說當日弘歷歸回之時,卻見落英閣多了許多珠簾翠紗,玉屏金碗等物,并許多珍奇古玩,亦均是上上之品,連帶丫頭小廝也各多了兩個,又從繡兒口中聞得,賈母曾派人四下告訴知道:‘紫歷連日來辛苦,以后不許拘拗了他!凡事皆要盡讓他為是!’幾人便以此與他說笑,弘歷并不答言,見院中多了一個黃褐色楠木躺椅,便坐于其上,扶著雙椅邊,其狀甚是悠然,見身邊并無別人,便對浣紗等人笑道:“這個周顯,倒并沒看錯了他。”浣紗等人不解,弘歷只抿嘴笑著,也不多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