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這頭,木家老太爺的會客廳里,木二老爺木載杼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木三老爺木載梓在他身后也半跪著,只是姿勢極度扭曲,一手按著地,一手捂著腿。隔得不遠還有個婦人披頭散發地坐在地上,也不敢嚎啕,只是低低哭著。再后面跪了三個少年,俱都是十歲上下的年紀,一個惶恐地直往后縮著身子,一個雖是跪著,臉上卻隱隱帶著笑意,還有一個乖巧地動也不動,甚是恭謹。
木老太爺木厚忠渾身直抖地坐在高座上,眼里迸射的怒火簡直可以把木載杼燒焦了。木老夫人在他下首坐著,迎春、迎夏各自給她撫背順氣、端茶遞水。
“老祖宗已經知道了!”木老太爺重重地拍著身側的高梨木鏤空雕幾,邊抖著聲兒邊說:“你這個孽子,不把你爹我氣死不甘心是不是!你可打算著等我死了就好分家產了?你個混賬東西喲!我是上輩子欠你的?是上輩子欠你的吧!”
木載杼往前傾了腰,使勁兒磕了個頭,哽咽道:“爹您別氣了,兒子知道自己做得過分了,以后再也不會了。”
“過分?就只是過分?”木老太爺瞪大眼睛,恨鐵不成鋼地罵道:“你瞧瞧你現在這點兒出息,你當著你三個兒子的面說,你可還有臉!”
木載杼跪著不說話,低著頭,別人看不見他的表情。
“你是個男人,沒半點責任心,半點自制力,傳出去了讓我這張老臉往哪兒擱!”木老太爺恨恨地站了起來,左右踱來踱去:“居然在自己侄女兒的洗三禮上半道跑了,跑也就算了,居然還偷偷拿了詞姐兒從洗三盆里收來的銀錢,你……你……你真叫我想砍斷你的手!”
“爹……”
“你說,你現在再說,你錯哪兒了?說!”
木載杼醞釀了一下情緒,才低沉地道:“兒子不該不重視侄女兒的洗三禮,不該半道跑了,不該偷拿詞姐兒的銀錢,不該……去群芳苑……”
“群、芳、苑!”木老太爺牙齒咬地“嘎嘎”響:“你就那點出息,啊?你個混賬居然舍掉一大家子人就為了去逛煙花巷陌青樓楚館?我看窯姐兒比你小侄女兒還重要!”
“你消消氣,消消氣啊!”木老夫人泫然欲泣,在座上錘足鈍胸:“你一定要嚷地全府上下都知道才罷休啊!啊?老二好歹是你兒子吧?你當爹的沒教好,盡數落兒子的不是了!”
“我的不是?我叫他半道溜的?我叫他拿侄女銀錢的?還是我趕著他去會窯姐兒的?這個孽子到現在還不知道他錯在什么地方,全是你慣的!”木老太爺不甘示弱,走到了木老夫人面前大聲嚷嚷,廳里的所有人都噤若寒蟬,大氣也不敢喘一下——家庭矛盾升級了,從父母教育兒子上升為父母吵架,直接是從六級地震跨到八級啊!
兩個老人面對面互瞪著,誰也不服誰。木載梓見自家哥哥跪地都有些發抖了,父母開始吵架,雖然也覺得自家哥哥做得不對,但到底是嫡親的親兄弟,是一家人,所以忙出聲制止道:“爹,娘,二哥有錯,說就行了,你們吵架,這不是成心讓二哥難受嗎?誥哥兒他們又沒犯錯,別讓他們跪著了。”
老太爺聞言回頭瞪了他一眼,道:“讓那三個小子好好看看,看看他爹是副什么德性!你們三個,將來得走正道,要是跟你們爹一般模樣,我一樣綁你們去祠堂!”
木老夫人“嗷”地一叫,站起身來推了下木老太爺,臉上全是淚,手指著木老太爺直罵:“又是祠堂,又是祠堂!你不是說怕丟人嗎?你還要綁老二去祠堂!全家就你對,就你行市?老二回也回來了,跪也跪了,認錯也認了,你還要怎樣?還要怎樣!他也是個大男人了,你讓他當著自家孩子的面兒灰頭土臉地,將來他還怎么當爹!”
木老太爺有些心虛,但還是固執地罵道:“婦人之仁!玉不琢,不成器,他到現在都還沒明白自己到底錯在哪兒,我教訓兒子怎么了?怎么了!”
“爹,娘,你們別吵了。”木載杼哽咽地勸道:“為了兒子,不值當。爹,我哪兒錯了,您直說,我一定改。”
木老夫人被迎春扶著重又坐了下去,大口大口喘著氣。木老太爺橫眉豎眼地瞪了她一眼,轉頭怒視著兒子說:“你錯在哪兒?好逸惡勞,好吃懶做,沒半點為人夫、為人父的自覺。今天這檔子事兒只是你往日所為的冰山一角吧?啊!你要是經過今兒這一鬧,能把那些脾性改了,那就算是你爹我燒了高香了!”
木載杼乖乖地伏在地上,道:“爹您別氣了,往后我再也不會了。”
木老太爺長呼了口氣,慢慢踱回高座上,端起幾上的茶猛地灌了一口,兀自調息著沒說話。
“老二都認錯了,你好歹給句話讓他起來!老三跟這事兒沒關系,三個孩子也跟這事兒沒關系,你又不是縣老爺,怎的你還要實行連坐?要不要我也跪下去啊?啊!”木老夫人氣不過,又心疼兒子孫子,沒好氣地沖著老太爺吼。老太爺擺擺手,道:“你起來,你把你三弟扶起來。”
木載杼依言站了起來,揉了揉酸疼的腿,跌跌撞撞地把自家弟弟扶了起來。木載梓依著他緩緩站起,手還箍著自己的腿,微微咬著牙。
“三弟,害你代二哥受罪了……”木載杼愧疚地壓低聲音說:“爹本來是要踢我的……”
原先木載梓進得屋子,就見老太爺橫眉豎目地作勢要踢木載杼。木載梓一驚,還沒來得及思考,人就已經趕了上去,正正好被木老太爺踢中大腿。老爺子在氣頭上,誰也不敢多說話,就這樣跪了下去。
木載梓聽聞自己哥哥這樣說,原先還有點氣也消弭地差不多了。“二哥,以后別去那些腌漬地方……”木載梓低低道:“爹娘年紀大了,經不起折騰……”
木載杼點點頭,掃了眼一邊坐在地上潑婦樣的岳氏,厭惡地哼了聲,也不管她,徑直扶著自家弟弟坐到了一旁的椅上。
正當廳內氣氛凝肅的時候,門外一個小廝匆匆進來道:“老祖宗來了。”
“這是怎么的?啊!嚷得全府里都知道了!”老祖宗中氣十足地跨了進來,青玉在一旁攙著。木老祖宗首先看到的便是癱在地上的岳氏和三個二房的孩子,眉頭不自覺一皺:“怎么回事?老二媳婦!”
岳氏本在自憐自傷著,聽見老祖宗喚她,連忙調了個頭,朝著她恭敬地磕了下,甚是可憐地道:“老祖宗……”她還記得木老夫人的話——要討好木老祖宗。
木老祖宗莫氏年歲雖大,但耳聰目明,一見這陣仗,便知道又是二房出了幺蛾子。老太爺和老夫人早已站起朝她走了過來,行禮請安道:“娘。”
木老祖宗在兒子媳婦的攙扶下走到了高座坐了,皺眉問道:“你要綁了老二去祠堂?”
木老太爺低頭應道:“本來是的,后來他認錯了,兒子就說不追究了。”
“哼!”木老祖宗把上好的雕鶴拐杖使勁兒往地上戳了戳,喚道:“老二!”
木載杼急忙上前彎腰行禮:“老祖宗。”
“你知錯了?”
“孫兒知錯了。”木載杼極為溫順地說:“以后孫兒不會再這樣了。”
“那你這媳婦怎么回事?”木老祖宗把拐杖往岳氏那兒一指:“你就是這樣當人丈夫的?啊!還有你那三個小子,跪在那兒做什么?讓下人看笑話?”
木載杼急忙過去把岳氏拉了起來,暗地里又狠狠瞪了她一眼,然后示意三個兒子站了起來。
“老祖宗老了,沒那么多閑心操心這些事情。”木老祖宗喝了口茶,道:“你們還年輕,不要成日里鬧,鬧得人煩心。今兒這事兒,我做主了,就此揭過。老二,你下次再犯什么錯,可別怪奶奶狠心,你爹不綁你,我也要綁你。”
“是,孫兒謹記。”
“你跟你媳婦兒好好過日子,別整日整日地吵,夫妻夫妻,一天到晚吵還叫什么夫妻?”木老祖宗又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人都說‘三十而立’,你過了三十了吧,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不需要爹娘教你吧?更何況我這個奶奶!”
木載杼盡管心里很不想跟岳氏和好,卻還是低低應了。木老祖宗很滿意,撐起拐杖站起,說:“就這樣,都散了。各自跟各自房里的奴才說說,不準亂嚼舌根。要是讓我聽到些什么,逐出府去賣了。都聽見了?”
“是,老祖宗。”
木老祖宗斜睨了岳氏一眼,心里微微嘆氣。當初她就覺得這個兒媳婦娘家的侄女心術不正,本來不想讓她進門,可又想到兒孫自有兒孫福,婚事是兒媳婦定的,她不好說什么,也就默許了。哎,只是可惜了自家的二孫子……
青玉攙著木老祖宗出了門,廳內眾人等她走遠了,才緩緩散了。木載杼根本看也不看岳氏,跟爹娘告了個罪,攙著三老爺回了雅園。老太爺嘆了口氣,搖著頭走了。外間婆子丫鬟帶著三位少爺也走了,廳內只剩下老夫人和岳氏兩姑侄。
“你呀!哎……”老夫人撫額嘆氣:“你說你來摻和什么?啊!要不是你摻這一腳,事情不會變成這樣……”
岳氏也頗為委屈:“娘,您也看到了,他壓根就沒把我放在眼里,這日子以后怎么過……”
“你還好意思說?今天這事兒要不是你抖出來,老二能被他爹那么呵斥?你看著他拿了銀錢便看見了,捅給你爹聽做什么?啊!你看見他拿了你不制止,偏這時候告狀,這不是火上澆油是什么!”
“我這不是怕他拿著錢去給那些臟東西么!娘您也不是不知道,他何曾聽過我說的話?”
原來岳氏看著二老爺偷偷拿了木靈詞收的銀錢,不敢制止,后來跟木老夫人說完話回來,聽到丫鬟說二爺回來了,便打算遵照木老夫人的意思,跟二老爺緩和緩和關系,誰知道人沒等來,卻聽到丫鬟說二老爺被老太爺叫去了。
岳氏想著是不是二爺偷拿錢的事情被老太爺知道了,正在審他?好奇心起了,又怕自己也擔責任,岳氏便叫上三個孩子一起去了會客廳,正巧聽到木老太爺罵木載杼“逛窯子、不是東西”。
當即岳氏便怒了:好你個木載杼,養外室弄了兩個孽種回來還不夠,還逛窯子!當下沖了進去,指著木載杼罵:“你拿了詞姐兒的銀錢去給那些狐媚子?你真是有本事啊!”
這事兒本來老太爺和老夫人都不知道的,他們氣的是木載杼在自家侄女兒的洗三禮上跑去喝花酒,一聽岳氏這樣說,頓時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這才有了那么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