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過了小半月,木靈語沒了木詡誥和岑耀祖兩個人的支持,總覺得自己在書院的地位一落千丈,又因為秦慕楓回來了,書院學子又與他活絡起來,常常前去請教他一些問題,更是惹得木靈語不滿。
至于秦慕楓,越發窩在藏書閣里,輕易不會出來。
什么嘛,不就會讀書而已么,想當年她還拿過三好學生獎狀的呢,神氣個屁!
木靈語整日無聊,雖然有張端睿那么個活寶在眼前轉來轉去,可少了木詡誥和岑耀祖,就總覺得少了什么,再加上京中傳回的一些消息,更是讓她心情郁結。
這日,木靈語又蹲在樹林溪邊唉聲嘆氣,脫了鞋襪將腳浸在溪水里,冰涼的水減少了點兒夏天的燥熱。溪水清澈,幾乎能看到底下的石頭,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光怪陸離,五彩斑斕。
木靈語一邊踢著腳玩水,一邊撿著身邊的石子投向溪底,嘆一句就說一句“死面癱”,間或來一句“爛桃花”,然后咕嚕一聲“臭男人”,小臉皺得跟個包子似的。
“稀奇啊,語語你居然在這兒顧影自憐?”張端睿躲在這樹林中“閱書”,出來時卻恰好看到木靈語在那兒蕩著水,便吊兒郎當地湊過來挨著她坐下,說:“今兒這么那么有閑情來此欣賞景色啊?”
“爛桃花。”木靈語叫了他一聲,忿忿地繼續扔著石子:“我說你怎么一天到晚不去聽課啊?自由散漫地跟個鬼似的,你說你怎么就到這書院來了呢?”
“我那還不是被逼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張端睿“唰”一聲打開那副騷包的折扇,翩翩公子般地搖了起來:“倒是你,女孩子家家的,又不用做學問,不用考科舉,留在這書院干什么?”
“要你管,你又不是我爹。”木靈語不客氣地奪下他的扇子:“搖什么扇子,跟個老太爺似的。”
張端睿眼角抽了抽:“老太爺搖的是蒲扇,本公子搖的這是折扇,不一樣好不好!”
“還不都是扇子,有什么差別,哼。”木靈語朝他翻了個白眼,把扇子擱在自己另一側,繼續蕩著腳。
張端睿就當她是小孩子使小性子,也沒管那么多,依舊笑嘻嘻地湊在她身邊,瞅見她光著雪白的小腳丫子,笑道:“語語啊,女孩子的腳可是只能夫婿看的,你就這么正大光明地露在水里?”
“你看到了。”
“嗯?”
“我說,你看到了。”木靈語偏過頭盯了張端睿一眼:“爛桃花,你看了我的腳,是不是就得娶我啊?”
張端睿嚇得跳了起來,結結巴巴地舌頭打顫:“開……開,開什么玩笑!”
“嘁,一點兒都開不起玩笑。”木靈語只是個八歲的孩子,張端睿這么個十六的已懂人事的少年壓根沒把這么個小女孩往那方面想。乍聽木靈語這樣說,又記起小時候母親說的要把木靈語許給他做媳婦,倒還真是被嚇著了。
“好了啦,陪我聊會兒,最近都悶死了。”木靈語拉過張端睿坐下,扯著他腰間的絡子不放。張端睿無奈,只得又坐了下來。
“你知道了嗎?”木靈語忽然問了句:“京里來的消息。”
張端睿摸摸頭,想著最近京里出了什么事,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來,便老實地搖搖頭。
“我家謹哥哥又得了個女娃。”木靈語話里有些蕭索:“聽我娘說,大伯娘正張羅著要給謹哥哥納妾……”
“那又怎樣?”張端睿疑道:“我還當什么事兒呢,納個妾傳宗接代有什么不對?”
“就不對就不對!”木靈語跳起來:“我就知道不該跟你們這些臭男人說這個!真是對牛彈琴!”
“誒誒,你悠著點兒,這腳都弄臟了!”張端睿趕緊把木靈語拉下來,把那腳丫子浸在水里:“有什么事兒你慢慢說嘛,我又沒說我不聽你說。真是,跟個炸了毛的貓一樣。”
木靈語推開他,低著頭看著水里自己的腳,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這是怎么了?”張端睿試探地問:“自古以來便是這樣的,你在生氣什么?”
這讓木靈語怎么說呢?畢竟她曾經是受過十數年現代教育的人,一夫一妻的觀念根深蒂固,這些年見著這世的娘親爹親恩恩愛愛和和美美,就幾乎忘了這本是個男尊女卑的古代社會,娶妻納妾是很正常的事情,抵制不得。
想那謹哥哥的妻子越氏與他成親四載,生了三個女娃,大伯娘在大嫂嫂還在坐月子的時候就張羅著要給謹哥哥納妾。木靈語就不明白了,同樣是女人,為什么大伯娘就不能體諒一下大嫂嫂的感覺呢?虧得她以前還覺得大伯娘人好……
張端睿見木靈語沒說話,繼續道:“喂,可是你先說的,這下你又不說話了……”
木靈語看著溪水嘩嘩嘩地流著,無意識地呢喃:“我難過……”
“你難過個什么勁兒?”張端睿聞言一笑:“戶部給事中大人可是你嫡親的堂哥,你可別說你對他有那個意思……”
張端睿也真是瘋了,木靈語一八歲女娃怎么著也不能明白男女之間那種事兒吧?
木靈語沒好氣地回頭瞪了他一眼,小手撥著額前散下的碎發,未婚女子特有的額間朱砂痣襯得整個臉玉面光潔的,完完全全一明眸皓齒的美人胚子。
“我又不是為自己難過。”
“難過的不是你嘛,怎么又不是為了自己難過?”
“哎,你不懂。”木靈語老成持重地來了那么一句:“你還太小,不明白的。”
張端睿差點笑噴。我小?我至少比你這小丫頭片子大上了八歲吧!張端睿悶笑一聲,用胳膊肘撞了下木靈語的肩:“我不懂,你說說唄。”
“我想,大嫂嫂一定很難過的。”木靈語聲音低沉,思緒飛遠。
記得前世的她也算是個積極向上勤奮好學的五好青年,上學的時候因為周圍不乏父母認識的朋友的孩子,她的身家大家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窮一點的同學自卑,不愿意跟她玩,而那些家庭富有的,她又覺得他們太過嬌氣,不愛跟他們混在一起。
到了工作的年齡,因著那變態上司的曖昧表現,弄得公司里的人都覺得她是個狐貍精似的人物,也對她敬而遠之。
所以,前世的從小到大,除了在情竇初開的時候對某個符合大眾審美觀的男性在心里有過一種似撓似抓的被人稱為“愛”的感覺以外,她還真沒有遇到過被人表白或者是對人表白的情形。但是她一直覺得,愛情、婚姻這種東西,只能是兩個人之間的事,容不得別人插足。
而這世,出身于大家庭的她,難道要學著自己的長嫂那樣,將來與“眾姐妹”一起服侍夫婿,還不準說“不”?
恐怕自己的娘親在將來她歲數到了,該許人家的時候,也會這樣教她吧?不能妒忌,要以夫君的意思為先,三從四德……
木靈語想著想著就忍不住打了個冷戰——堅決不能學《女誡》!不管怎樣適應這個世界,絕對不能對愛情、婚姻妥協,那本來就是兩個人的事,只能是兩個人……
“這有什么好難過的!”張端睿聞言松了口氣,輕拍了下木靈語的頭,望著那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兒氣嘟嘟的樣子又忍不住笑了出來:“我說你啊,還真是‘憂他人之不憂’。你那大嫂嫂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不然,謹表哥怎么會與她成親四年也沒納妾?將來妾進門了,不也還是在你大嫂嫂手里捏著,欺負不到她頭上去。”
木靈語眼神一暗,本想打開張端睿摸她頭的手,聽到此話又頹然將手放了回來,深深嘆了口氣。
古人的思想里,的確沒有一點兒對女人的尊重啊。
“既然這樣的話,你到底還難過什么呢?你倒是說啊!”張端睿見她又不說話,急了,拽住木靈語的小胳膊猛搖,搖了兩下反應過來,笑道:“誒,你是不是擔心妾進門先你大嫂嫂生下兒子啊?”
木靈語抽回被他抓住的手臂,白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這事兒吧,卻也好辦。”張端睿說:“長子不是嫡子,在家族上來說是失了臉面。不過若是你大嫂嫂能把庶子認作嫡子養,一方面顧及了家族的面子,另一方面,也算是有了嫡子做保障,便兩全其美了。所以啊,你也別擔心了。”
“哼。”木靈語推了他一把:“聽你說話就惡心,起開!早知道就不拉你跟我說話來惡心我了。”
木靈語翹起腳在空中甩了甩水珠子,等著晾得半干就迫不及待地穿上了旁邊放的繡鞋,站起身拍拍屁股后面的泥土,鄙視地再望了眼石化中的張端睿,揀起地上她放的折扇朝他懷里扔去。
“繼續搖你的騷包扇子去吧!風流濫情小心得病的情場浪子。哼,全是賤男人!”
“誒……喂!”張端睿半晌才反應過來,很是驚異地看著木靈語:“我哪惡心你了?你說的這話對我說倒也罷了,我不會跟你計較,可你若是對別人說,那可是大大的得罪人你知不知道!”
木靈語惱怒地瞪著他:“我有說錯嗎?有嗎!你們這些男人就顧著自己要傳宗接代,不管妻子的想法和感覺,硬是要讓個莫名其妙的人插足進去,不是賤是什么?不是惡心是什么!”
“這就惡心了?傳宗接代是男人的職責,這怎么就惡心了!”張端睿脾氣也上來的,梗著脖子跟一個八歲小女孩兒吵,一點兒也沒覺著失了分寸。估計也是忘了木靈語還只是個八歲的孩子吧。
“我呸!生男生女明明是你們男人決定的事情,偏偏把責任怪到女人頭上,以此為借口就想為所欲為。”
“生男生女自是女人肚子的本事,關男人什么事?”張端睿惱道:“生不出兒子,是自己命不好,難不成生不出兒子還不準夫婿納妾生子以繼香火?笑話!”
木靈語懶得跟他扯這種現代醫學常識,冷哼一聲,邁著步子便要走。
“你站住!”張端睿疾走兩步擋在她面前:“平日里你任性淘氣,我這個做哥哥的也不好說你,可是你今日太過分了。不說你說的那些驚世駭俗之語,便是因著那句‘早晚得病’,你也得跟我賠禮道歉。”
木靈語也知道今日自己的話有點兒傷人,可是要她道歉也是抹不開面子,當即抬起頭冷冷盯著張端睿,道:“要我道歉,可以,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什么問題?”
“若是有一天,你真心愛上一個女子,愿意為她生,愿意為她死,那么,當她生不出兒子,你父母、親人、朋友,甚至是你愛的那個女子都勸你納個妾生個兒子繼承香火,你可會應允?”
張端睿面上表情一頓,眉頭瞬間蹙起:“這是什么問題?那女子賢德,事關宗祠繼承,自是愿意的。”
木靈語深深吸了口氣,然后莞爾一笑:“是我逾矩了,對不起,表哥,還請原諒我那些不當之語。”
張端睿微微點了下頭。“不過”,木靈語轉身走了兩步又停下,轉過頭對張端睿說:“如果我是個男人,在娶了一個女人之后,不管她能不能生兒子,都絕對不會納妾或是另娶。兩個人的感情若是摻雜上了第三個人,便是破碎的,混雜的,也再也繼續不下去了……”
張端睿面色平靜:“能納妾……也比像慕楓那樣……好上許多。”
木靈語一怔,隨即苦笑地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