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間,木靈語步履緩慢地走回了與岑氏居住的小院。弟弟木詡談才五歲,夏季正是困乏的時候,被奶娘哄到了正房旁邊的耳房睡午覺,岑氏偏著頭打著哈欠倚在涼榻上。
木靈語是慢悠悠走回來的,她早就想好了,要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岑氏,先讓父母有個掂量,至于自己……左不過挨頓罰吧。在此之前,還是想想說辭與對策。所以木靈語撿著那最偏的路走,倒與前來尋她的尚崇文剛好錯開。
踏進小院直直朝著正房去,木靈語輕聲敲了下門,芬兒應聲來開門,見是木靈語忙笑道:“小姐來得不巧,夫人正打算小睡一會兒呢。”
木靈語有點兒猶豫,這事兒耽誤不得,可又覺得擾了母親睡覺很不妥當。所以一時間支支吾吾站在門口,沒像往常一樣沒點兒規矩地沖進去,也不扭頭不打招呼就跑,倒弄得芬兒很是不解——平日里風風火火的小姐也學著做淑女了?
還沒等木靈語想出轍來,岑氏在屋里便發了聲,讓她進去。
芬兒打簾,木靈語跨進門檻,“咚”地就跪了下來,把一旁的芬兒嚇得夠嗆。
“小姐,你這是……”
“芬姨,我和母親有話說,請您出門守著。”木靈語沉穩地說了那么一句,惹得岑氏、芬兒二人更為詫異。
岑氏朝芬兒使了個眼色,芬兒意會出了門去,闔上門守著。屋內本是靜悄悄的,仿佛母女兩人在說著什么悄悄話,芬兒什么爺沒聽到。
正當芬兒猜測木靈語在和岑氏說什么要緊事的時候,忽聞房內岑氏一聲驚怒:“你說什么?”并夾雜著瓷碗砸碎的聲音。
芬兒心頭一跳,四處打望沒見到人,忙開了門的一小縫進去,身子貼著門邊,邊看外面的情形邊勸道:“夫人息怒,小姐有什么不對好生說說便是,可別……”說著轉過頭來一看,差點叫出聲來,原先要說的話也因為驚恐而噤了聲。
木靈語直挺挺地跪著,頭上滲了點兒血,地上瓷碗砸碎的遺骸四處散著。岑氏白著一張臉,連嘴唇都沒有血色,雙手顫抖著跌坐在涼榻上,眼睛冒著火又像是蓋著灰,看起來很是恐怖。
芬兒是跟了岑氏許多年的,感情親厚不比旁人,見岑氏這樣,心里早已猜到小姐定是惹了什么滔天大禍。可她一個奴婢,也不好說什么,只能忙慌慌上前替岑氏順著氣,心里又心疼木靈語腦袋砸出了血,幾次三番朝著木靈語使眼色,木靈語只是眼睛發直跪著,一副聽候發落的態度。
岑氏被芬兒這么一打岔,原先的氣又上來了。聽到木靈語說她對皇子不敬,口出狂言,哪還坐得住,忙叫芬兒道:“去,取根繩子來,把她給我綁了!”
芬兒聞言嚇了一大跳——這小姐闖了什么大禍了?一向對小姐寬厚的夫人居然要綁她?
“還愣著做什么?還不快去!”岑氏怒火中燒,芬兒也算是遭了無妄之災了。
瞥見木靈語只是在岑氏說要綁她的時候頓了一下,沒有開口求饒,顯見木靈語也知道自己是錯大發了,責罰難免的。芬兒嘆了口氣,去了外屋尋了根繩子遞給岑氏,臨了還是勸道:“夫人當心身子,小姐年小不懂事,也不知這是犯了什么錯,但好歹小姐身子骨弱,這繩子綁著,不也傷身么……”
“傷身?”岑氏冷笑一聲:“她就差把咱們全家人的命搭進去了,還談什么傷不傷身!”
芬兒大驚,瞪圓了眼望著木靈語。
“你且去把她給我綁了,我再細細給你說來。”岑氏吩咐道:“對了,再去瞅瞅外面有沒有人。吩咐各人自己做自己的事,甭管聽見什么,看見什么,都不許進這院子里來。”沉吟了下,又道:“綁人的事回來再做,先去跟談兒的奶娘說一聲,要是談兒醒了,引他到外院去,不準進來。”
芬兒聞言去了,岑氏走下榻來照著木靈語的臉就給了一巴掌。
木靈語生生受了那么一掌,力道雖不算大,但臉蛋兒還是瞬間泛起了紅印子。她自知自己理虧,可這一世從小到大岑氏都未曾真正苛責過她,動手打人更是有史以來第一次,所以霎時有點兒呆愣住了,一只手捂著被打的那半邊臉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有點兒委屈,又有點兒害怕。
“你以為爹娘縱著你便是任你為所欲為了?”岑氏食指點著木靈語的腦袋:“我一向認為你人雖性子跳了些,但念著你年小,長大了終歸會收斂些,又怕管束著你悶壞了你,所以不曾說過你什么。你可倒好,這下闖出這樣的彌天大禍來,你讓爹娘如何做?虧得我一直以為你在大事上從不含糊,真是枉費我處處替你掩護著,連你不愿念《女誡》都在你爹那兒給你攔下來!”
木靈語臉微微發燙,可不敢跟岑氏頂嘴。她依舊乖乖跪著,可到底年歲小,又挨了瓷碗砸,腦袋有點兒暈乎乎的,身子骨都有點兒撐不住了。
“你當大家讓著你是怕了你?笑話!要不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加上你做的都是些小孩子家賭氣的法子,沒真的招惹到他們,他們才會對你那么寬容。可若是哪一天,你爹不是夫子了,學子上京考科舉用不著你爹寫推薦信了,你以為你說話還能那么理直氣壯?”岑氏越說越氣,胸口起伏地厲害。
木靈語聽到岑氏的話,不禁一怔。她一向以為學子們讓著她是真的因為她的“計劃”生效,萬沒有想到這一層上的。這樣一想……木靈語忽然記起,尚崇文家里權勢跟木家不相上下,也不用刻意來討好自己啊?
想著的話就那么從嘴里蹦了出來,岑氏冷笑一聲:“你還真以為你是天王老子,人人都要圍著你轉不成?尚崇文是什么身份?是尚家三房的庶出!能跟嫡出的比嗎?若不是他學問好,怎么可能進得來這書院?他們家對他并不算重視,他要出頭,可不得多多巴結你爹,給他寫推薦?你還以為人家真是崇拜你?做你的夢吧!”
岑氏一點兒臉面都不給木靈語留,句句直指木靈語的要害,聽得她臉上本來泛起的紅印一霎又白了回去。
木靈語低垂著頭像是個蔫了的茄子,眼淚就那么流了下來。
“你還有臉哭?你平日里做什么去了?你是姐姐,卻從來沒給弟弟塑什么榜樣。身在這書院,行為舉止也不多加檢點,這下更好,說不定就是你的一句話,就要害得我們家聲名掃地,全家問斬!”
芬兒剛到門口便聽到后面“全家問斬”四個字,掀門簾的手一抖,整個人差點摔在地上。
岑氏也沒空理會她,叫了聲“起來”便繼續瞅著木靈語。
木靈語貼在臉上的手頹然放下,兩手支著地抽噎著,怎么看怎么心酸。岑氏瞧見女兒額頭上一抹殷紅,也有點兒不忍,可拉不下面子來問,只能給芬兒使了個眼色,讓芬兒去問。芬兒腿還有點兒抖,但還算鎮定,上前攬過木靈語的小身子拿過錦帕給她擦拭了下額上的血,心疼道:“小姐……這,疼吧?”
木靈語推開芬兒,朝岑氏磕了個頭,哽咽道:“娘,女兒素日淘氣,給您添堵了。女兒知道錯了,不然也不會前來請罪。隨娘怎么處置女兒都行,累及家里,實在是女兒不孝。”
木靈語難得能說出一段有道理的話來,岑氏輕吁一口氣的同時也深深嘆了口氣。總覺得若不是自己平日對她約束少了,她也不至于養成這么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來。
“你別怪娘狠心。芬兒,給我綁了。”岑氏揮手吩咐芬兒做事,自己卻背過了身。想來看著女兒像個囚犯一樣被綁住,心里也很不好受吧。
芬兒磨蹭著上前,見木靈語果真乖乖跪著不動任由她動作,心里詫異木靈語轉了性的同時,也很欣慰這樣的變化。畢竟以前的木靈語太過皮實,簡直不像是個女孩子。
芬兒手下力道不重,但繩子是粗麻的,糙得很,夏天衣裳穿得薄,這樣幾磨幾磨的,倒是把衣裳磨出了印子,木靈語的細皮嫩肉也不能幸免于難。
芳兒早就嫁了人,岑氏做的主,嫁的是木府中的一個管事。若是陪嫁的兩個丫鬟都成老姑婆守著她不嫁,她面上也過不去。現在岑氏身邊只有芬兒那么一個可心人能夠伺候,另外就是兩個奶娘而已。岑氏早想安排一個丫鬟在自己女兒身邊伺候著,但礙于人在書院,這樣做法只怕會惹得人不喜,像從前她雖有芬兒芳兒兩人伺候,但總共算起來他們一家人也只有六個:木載梓夫妻、兩個丫鬟、一個小廝、一個管家。現在有芬兒和兩個奶娘,已經算是到了規矩了,若是再添,別人也會說他們家講派頭,伺候人的都有那么多。
芬兒仔細地將人綁好了,回身奏請了岑氏,便安靜得待在一旁,琢磨著那“全家問斬”四個字。
“是你自己走著去,還是我讓人押著你去?”岑氏回過頭來不看木靈語,焦點聚在芬兒旁邊一個繡墩上:“娘給你這個選擇。”
“女兒自己走著去。”木靈語黯下眼睛:“本是女兒自己闖的禍,勞累了母親,女兒慚愧。”
“是生是死,都是你的命了。”岑氏說道,聲音有些喑啞:“娘現在給你說這么幾點,你且記牢了。”
“是,女兒謹記。”
“其一,到了二皇子面前,誠懇認錯,只說自己狂妄擾了貴人,不得提及‘二皇子’之稱。想來二皇子上山書院并沒人大肆宣揚,定也是秘密行事的。”
木靈語低眉順目地點頭,想來她現在也沒有法子。早在岑氏要把她綁起來的時候,她就知道定是要去給那皇子請罪的。
“其二,聽你剛才之語,你端睿表哥拉了你下來,說是你發了癔癥。你且照著這說法說你當時魔怔了,并非沖著貴人去的。至于二皇子信或不信,你都要咬住這說法了。”岑氏沉吟了下,吩咐道:“芬兒,前年那個老郎中開的藥單子可還在?找出來抄一份。”
芬兒應了去找。那藥單子本是岑氏當年生下木詡談后精神不濟,有些恍惚的時候找來的一個老郎中看的,說她有點兒魔怔,開了副寧神的藥,藥單子留下便繼續走方去了。記得當時木靈語還在心里瞅著說岑氏那是產后憂郁。
木靈語靜靜地聽著,小手拽地死緊。岑氏又發話道:“其三,若是二皇子當真不饒你,定要取個計較,你且……你且……”岑氏咬緊了嘴唇說不出下面的話來,神情中有絲凄涼。木靈語抬頭見了不忍,帶著哭腔道:“娘放心,女兒必定自我了結,不會牽扯進父母親族。”
岑氏聞言,忍了好久的眼淚終于噴了出來:“你說你平日里要是都像這樣明白,現今又何至于此啊!”
“娘……”木靈語也哭,一方面是頭疼臉熱,另一方面確實也看著岑氏覺得心酸。
“若你這次能逃過一劫,以后就不準再出去胡作非為的了,跟在我身邊學規矩禮儀。若是你就此……娘也就給你訂個薄口棺材,好歹將你葬了……我的兒啊……”
岑氏上前抱住木靈語,芬兒慘白著臉掀開簾子,手里還拿著一張泛黃的單子,發出唰唰的抖聲。
“夫……夫人,老爺他……他讓人請小姐去戒律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