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慕容清的舉止也甚是詭異。一個皇子到書院來,不似平民學子一樣去住學舍,也不像達官公子一樣起個小院,而是在水閣上收拾了間屋子做精舍,還供奉著一座菩薩。每日里抄半個時辰的佛經,平常也跟學子一樣在夫子的眼皮子底下學文習字。
也不知道是故作清高呢,還是真當書院是寺廟了。
木靈語雖心里很不滿,但還是不敢膺其風頭,在精舍門口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著,便端端正正地站在門口,等著那小廝喚她進去。
等了倒沒多久,門便開了,看來那二皇子也沒想難為她嘛!木靈語心下思索著,隨在小廝后面進了去。走過一個小院似的地兒,便到了正屋。小廝開了門,轉過來平靜地對木靈語道:“木小姐,請。”木靈語傻兮兮地道了聲謝,不經大腦地就問:“你不進去啊?”
小廝眼角一抽,仍舊平靜地答:“主子只讓你進去,沒有主子吩咐,小的不敢進去。”
木靈語理解地點點頭,想著,畢竟官大一級壓死人嘛……
深吸一口氣,木靈語扯出一張天真爛漫的笑臉,邁了進去。
這一邁,邁出了今生的劫。或許早在她與他撞在一起,跌落在地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了日后的糾纏。很多年后,當木靈語拄著拐杖立在正堂,聽到鐘樓處傳來的喪鐘鳴響,聽到周圍的奴仆驚慌的叫喚,甚至遠處街道行人凄厲的哭喊時,還是會忍不住想起當年那場緣起的撞擊。是命,還是劫……
秦慕楓多少有些忐忑,連張端睿都看得出他的坐立不安。一本《布藝》翻到那一頁就沒再動過,邊角的紙被他揉來揉去,一點都不符合他沉穩的性格。張端睿看不下去了,上前抽了他手上的書,皺眉道:“你再怎么擔心,也別對你的寶貝書這樣啊。”
秦慕楓一驚,忙朝張端睿手上看去,把書又拿了回來,悶悶地哼了聲。張端睿道:“是你說他不過是要立威,你還擔心什么?”
他擔心木靈語又是嘴毒給自己惹禍,擔心她年紀小禁不住嚇,擔心她又會受苦……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會擔心這小丫頭,明明她總是來惹他、整他——即使是為了他好,他也該討厭她的……
“等她回來就好了嘛,語語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張端睿說這話后也有點兒想抽自己嘴巴子,明明木靈語就是個小孩子,怎么還會說她……哎,還真是有時候會混淆木靈語的年紀啊。
“唔……”秦慕楓不置可否地答應了聲,無意識地摸著書的邊角發呆。
窗外陽光正好,火辣辣地炙烤著大地,空氣里流動的風都是熱的,曬得人心焦氣燥,正如秦慕楓如今的心情。等待是一個漫長的過程,當小廝來報說木小姐安然地回了木師娘的院子時,秦慕楓才覺得心靜了,安定了。
張端睿聞言拉起秦慕楓就往木靈語那兒去,秦慕楓也沒阻攔。兩人到那兒的時候,正看到尚崇文也在那探頭探腦的,可惜尚崇文一見兩人就跑了,倒弄得張端睿哭笑不得。
芬兒出了門來看見二人,忙招呼道:“兩位少爺可安好?”
“我們很好,那個……木丫頭還好吧?”張端睿大咧咧地笑道:“沒缺胳膊少腿兒的吧?浩北來告我們說她挺好地。”浩北是秦慕楓的小廝。
芬兒點點頭,雖說對張端睿脫口而出的“缺胳膊少腿兒”有些啞然,還是答道:“小姐沒事,只是……”
“只是什么?”
“我也沒聽清,不過好像是那位貴人……有什么吩咐……”芬兒說得很是為難。她也只是在屋里剛好聽到小姐跟夫人說,貴人要她給他做丫鬟。事情原委都沒搞清楚,她也不敢隨便亂答。大家小姐給皇子做丫鬟,傳出去也不好聽。
秦慕楓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問道:“小姐在屋里?”
“嗯,夫人也在,母女倆正說悄悄話呢。”芬兒見小姐如今學得乖巧了,也很是高興,連臉上也帶著笑:“小姐還逗夫人開心呢,夫人正要教小姐做針線……”
“我沒聽錯吧?”張端睿大呼小叫地道:“木靈語也會那么規矩地做女兒家的事情?”
芬兒不滿地斜了他一眼,打趣道:“小姐是女兒家,自然是要做女兒家的事情了,難不成還做男兒家的事?表少爺太高估我們小姐了。”
張端睿訕訕地敲了下頭,扯住秦慕楓的袖子求救。秦慕楓好笑地甩開他,道:“如此,我們就先走了,勞煩你替我們問候一下夫人。”見芬兒答應,秦慕楓便與張端睿離開了,得知木靈語好好的,兩人總算是放下了一份心事。
且說木靈語自慕容清的精舍回來,陪著岑氏說笑了會兒,然后轉達了慕容清的意思——做丫鬟一個月抵罪,聽得岑氏直皺眉頭。木靈語倒覺得還好,伺候人總比被打罵來得好。就算是做丫鬟,那二皇子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出口責罵、動手責打吧?好歹這還是書院呢。
岑氏倒是沒那么想,她只覺得憂慮。木靈語雖說年紀小,才八歲,但男女七歲不同席,木靈語本就該與眾男子避嫌的,這做丫鬟……還是得跟自家夫君商量吧?
見岑氏悶悶不樂,木靈語又覺得愧疚了,忙坐過去依著她,笑道:“娘,你教女兒做針線吧。”岑氏的視線馬上轉移了,拿起手上的布匹示意給木靈語看,然后便開始細細講解。
“女兒家不管是身份地位有多高,總歸是要嫁人生子,相夫教子的。所以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絕對是惰婦的行為,這等女子別說夫家瞧不起,就連娘家也會覺得很沒面子。你想要學針線女紅,娘很欣慰。”
木靈語趕緊點頭。她也不是心血來潮才學的。自從她決定要好好待在這個社會,做一名合格的封建女子,她便已經想好要學女紅。她想,至少不要讓家里人丟臉啊……
岑氏繼續道:“要學女紅,需要懂的東西有很多。紡織、漿染、縫紉、刺繡、鞋帽、編結、剪花、面花、玩具都得好好學著。養蠶栽棉娘是不指望你了,但是紡紗織布你得清楚其中的奧妙,乃至穿針引線到縫衣置服,就得精通。”
木靈語聽得咂舌——那么多東西?她還以為只需要會點兒縫縫補補就可以了……
“德、容、言、功四者缺一不可。‘德’需要你好好學,娘這幾年太過放任你,也是害了你,從今后你要好好跟著學。唔……改天讓你芬姨好好給你說說。容貌的話,你臉還未長開,也不急于一時。‘言’你倒是差得很,笑不露齒這些規矩往后再慢慢說。算起來,‘功’這項倒是需要你好好下功夫。等到你學到一定時候,娘還要教你廚藝、梳妝、衣飾……”
岑氏說著便來了勁,估計是這些年作為母親從來沒有跟木靈語好好說過這些女人需要學的“三從四德”,一開了口便打開了話匣子,止都止不住。木靈語初始還認真聽著,漸漸地便有點兒倦怠了,思緒一下子飛遠,又想起了剛才在水閣精舍時與慕容清的見面。
她總共見他三次。第一次兩人相撞,他傲慢的態度惹得本來就是找茬的她口無遮攔,一句“裝孫子”害得她被娘親用瓷碗砸了;第二次她被綁著去給他賠罪,隔第一次也不過就一兩個時辰的時間,但她覺得不過就那么短的時間,兩個人的地位就掉了個個兒,她從盛氣凌人變成了霜打的茄子,而他,從“孫子”變成了“大爺”;第三次,她伏低做小地去領罰,兩個人卻不像是仇人,說是“心平氣和”一點兒也不為過。
還記得她踏進了房門……
“來了?”涼榻上坐了個翩翩公子,頭發散著,一股霸氣凝然而生,劍眉入鬢,堪堪是豐神俊朗。木靈語看了一會兒,就算不愿還是乖乖承認——這算是個妖孽。她認命地低下頭,囁嚅地喚了聲:“公子……”
慕容清倒是詫異這囂張的女娃現在一點兒脾氣也沒有,笑道:“你坐。”
嗯……嗯?坐?
木靈語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抬頭望他,半晌沒回過神來。慕容清嘴角一挑,撩了下胸前的“秀發”,道:“莫非是被本公子迷住了?”
“啊……”呸!木靈語心里啐了他一口,面上倒是回過神來了,止住了“呸”,堆笑道:“那個……呵呵……”
“不是讓你坐么?坐啊。”木靈語忐忑地坐在了隔得最近的一張矮凳上,小屁股也不敢坐滿了,只坐了其中二分之一,怯怯不安地等著慕容清發話。
“傷好了?”慕容清直起身向前傾,看上去就像在逼近木靈語般:“留疤了?”
木靈語莫名其妙,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還有有點兒坑坑洼洼的,摸起來不太光滑。她不知道這人打什么主意,只能老實地點點頭。她沒有意識在封建社會,女子臉上留疤算是一種不祥,相當于現代的毀容。她只是覺得這算是個教訓,提醒她以后要謹言慎行,所以她也樂得留這個疤。要是她知道有疤痕相當于毀容,到時候是哭還是笑呢?這也是一個未知之數了。
慕容清聽聞她的回答沉默了下,估計心里多少有點兒內疚,隨后說話的聲調都放緩了。“休養地還好吧?現在能跑能跳了?”
木靈語又是老實地點頭。多說多錯,還不如閉緊了嘴巴。
“唔……那么,我該怎么懲罰你呢?”依舊是平平實實的語調,木靈語卻立馬豎起了汗毛:來了來了,終極懲罰來了……
“你說說看?”卻不料慕容清將這個問題甩給她。木靈語心下嘀咕:我倒是希望你能大人不記小人過忘了這件事饒了我,還懲罰個屁……
“你倒說說看啊,嗯?”慕容清緊追不舍,看到這小女孩兒糾結思考的樣子還挺有趣。木靈語那副神態似乎取悅了他,他竟然端坐了起來,一只手摸著下巴,一只手搭在膝蓋上,好整以暇地望著木靈語。
木靈語打定主意不說話,想了下,還是回道:“爹娘說,要聽您的安排,不能給姐姐和大伯丟人。”
“姐姐,大伯?”慕容清重復了下,心下暗道她家人算的賊精,面上有些許不好看了。轉頭見木靈語“純真”的眼神,這股怒氣忽然又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沒有半分效果。悻悻然哼了聲,慕容清道:“你這‘封龍首霸’現在倒沒脾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