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靈語不由自主地想起《紅樓夢》里黛玉進府那段，硬生生打了個激靈。瞥見角門處已有好些個婆子在那等著，待馬車停住便下了車來，隨著那些個婆子進去。

京中到底不比府里，規矩更多。一路走來，那些婆子丫鬟俱是一聲不吭的，木靈語有心想要說說話也沒法開口，這般深沉的氣氛比起府里頭來更加陰森。

過了三門，木靈語被領進了一處院子，領頭的那婆子笑道：“還勞煩姑娘你在這待一會兒，我們太太馬上就來。”木靈語點點頭，朝曾氏示意了下，曾氏便從袖兜里掏出一串銅錢遞給她，木靈語乖巧地道：“有勞嬤嬤了。”那婆子歡喜地接過道了個萬福，便領著一干人下去，獨獨留了兩個小丫鬟伺候。

木靈語無聊地在廳中坐著，仔細看著屋中擺設。方才進府的時候就覺得這“木府”比之代郡的木府更大氣些，再看這屋內的擺設，也強了代郡不少。猩紅的地毯、八寶鼎爐子熏著，兩架屏風上繡著荷花蓮睡圖和紅梅群發圖，東側是一張圓形飯桌，瞅著似是黃梨花木做的，漆了黑，顯得更加莊重些。榻上放著一張矮炕，上有一套紫檀木的棋子，估計是平日里拿來把玩的。屋內挺透亮的，卻也纖塵不染，打掃得干干凈凈。木靈語暗地里吸了口氣——三品大員的府里已是這樣壓抑，要是去了皇宮，不更加得步步小心？

凝神靜氣地等了小半會兒，終于聽到有人來了。木靈語起身等著，門口掀開簾子進來個衣著淡綠色、丫鬟裝扮的女子，隨后進來個身著正紅色，手上抱著個小嬰兒的女子。

木靈語忙忙拜下，喚道：“大嫂嫂安好。”

“好好。”越氏忙讓人攙了她起來，仔仔細細打量了半晌，方笑道：“語妹妹可是越長越漂亮了，這年歲就那么顧盼生輝的，再過個幾年，恐怕求親的人都得踏破咱們家門檻了！”四周的丫鬟婆子都笑了開，齊齊夸著木靈語好相貌。

木靈語甚是尷尬，偏頭瞥見越氏懷里的嬰孩兒，笑道：“這是三丫頭吧？我還是頭一次見呢！嫂嫂快別打趣我，也讓我看看。”

越氏笑著走到榻上坐下，彎下腰把女娃湊到木靈語面前給她看。木靈語好奇地伸出手戳了戳她的小臉，見孩子扁了扁嘴沒哭，很是開心：“她好可愛，臉肥嘟嘟的，真乖！”

越氏笑了下，臉色閃過一絲陰霾，隨即又笑道：“你二嫂嫂有了身孕，這會兒正歇著，等她醒了再來見你。你大伯和你大哥二哥都還沒下朝，等他們回來自來見你的。至于你大伯娘，她出去赴宴了，得晚些時候才回來，只大嫂嫂陪著你，語妹妹可別嫌棄。”

木靈語微微搖頭道“不會”，又問道：“二嫂嫂懷孕了么？我在家中怎么不知道？”

“這才有的消息，你怎么就能知道了？”越氏摸了摸木靈語的頭道：“你二嫂反應挺大的，吃什么都吐，身子骨太弱。且讓她休息吧。我那兒還有兩個丫頭呢，聽說小姑姑來了都吵著要見，待會兒你隨我去見見她們，跟她們多親近親近。”

木靈語點點頭，又摸了摸小嬰兒的臉，見那皮膚實在是嫩，禁不住“吧唧”一口親上去，兀自笑了起來。

“女兒好，女兒好，女兒是娘親的貼心小棉襖……”

越氏一愣，隨即苦笑了下，看向木靈語的眼里也多了一分柔情。

木靈語確實是在安慰越氏。四年生三個女孩兒，恐怕她自己心里也不好過吧。但是站在她的立場，木靈語又不能去給她大伯娘和大哥哥說什么“不要納妾”之類的話，她也只能這樣說說，能安慰一些是一些了。

晚間一家人都在，木靈語洗漱一番后到了正房，正位上坐了她大伯與大伯娘，左右兩邊是她兩個哥哥和嫂嫂，身后立著的那些人她忽略不計。走上前去福了福身，木靈語靦腆地笑道：“語兒等大伯和伯娘很久了，哥哥們也終于回來了呢。”

“瞧這丫頭，快來給伯娘看看。”董氏這些年變化很大，若是當初在代郡還有些鄉土氣，現在完全是個貴婦人了。一舉手一抬足都有股子雍容的味道，頭上也是珠光寶氣的，一身衣服看上去就是做工極好的繡娘才能繡好的。木靈語遲疑了下，還是軟軟挨了上去，被董氏攬在了懷里。

“這倒是長胖了不少，瞧這小臉白的，跟詞兒當年也有的一拼了。”董氏提起女兒就驕傲：“語姐兒將來也是個有福氣的，肯定跟你姐姐一樣，大富大貴！”

木靈語暗地翻了翻白眼，心道：我才不要跟姐姐一樣，做人家的小老婆來大富大貴。

“娘說的是，語妹妹一看就是個美人胚子，將來只怕挑郎君都會挑花眼了呢！”木靈語的二嫂，木詡詎的正妻馮氏笑道：“也會跟咱們詞姐兒一樣，光耀門楣。”一席話說得董氏笑罵她沒個正經，一屋子婆子丫鬟也俱是附和著笑。木靈語直覺不喜歡馮氏這等作風，下意識往越氏那兒一看，見她神情漠然，卻又見二哥哥沒往二嫂那兒看，卻是望向了越氏，忽的心里有一嚇，忙轉開了眼睛。

婆媳關系、妯娌關系、叔嫂關系……大宅門里為什么那么復雜？木靈語煩惱地敲了敲頭，想著自己將來也會面臨這樣的場面，不禁有些心里發毛。

“語姐兒敲頭做什么？”董氏摸了摸她的頭道：“可是覺得不舒服？”

木靈語搖搖頭，心下一轉，伸手撩起了額前碎發，沖著董氏委屈地道：“大伯娘，我這兒磕了個小洼，娘說以后行了及笄禮將頭發攏了起來就能看到這處疤了，還說語兒要是不學著做個淑女，以后都沒人敢娶語兒了呢……”說著嘟嘟嘴，小手使勁搓了搓那處傷疤，道：“它都不長平……”

廳中之人的表情俱是一頓，笑著的臉都略略有些不自然起來。董氏表情凝重，抬起木靈語的小臉仔仔細細看了看，便將那碎發分下來蓋住了，咳了咳道：“沒事，等以后會長好的，語兒別擔心啊……”

木靈語心里暗笑，但還是乖順地點點頭。木載樸發話道：“行了，人也見過了，語姐兒還得在家里住段日子呢。既然都來了，明兒便遞個折子去宮里，娘娘也吩咐了的，讓語姐兒一到就讓她進宮去請安。”又對董氏道：“你且仔細選選衣裳，別太素凈也別太張揚，這好歹是語姐兒第一次進宮，身份得擺正了，可也別讓人瞧不起咱們。”

董氏應是，又拉著木靈語研究起她那疤痕來。越氏淡淡笑了笑道：“爹，娘，語妹妹恐怕趕了那么遠的路也累了，讓她早些歇息著吧。這往后還有多的日子能和語妹妹聊呢，也不急于一時的。”

董氏點點頭，道：“也對，還是你想得周到。”又吩咐人去給木靈語收拾床鋪，扇扇涼，道：“你且回去好好睡一覺，明兒進宮去陪你姐姐聊聊。她這段日子悶得慌，你多與她說說話。”

木靈語點點頭，將董氏衣裳處的褶皺捋平了，朝她笑笑。董氏回之一笑，便讓人帶著她去休息。木靈語朝坐著的人行了禮，便下去了。

“那疤痕……可如何辦？”董氏坐在位上有些許急躁：“若是長不好，怕將來不能入宮去的。”

“娘別急嘛，這不還有好幾年的時間？誰說就一定長不好了。”馮氏掩嘴打了個哈欠，扭頭朝木詡詎看了眼，撒嬌般地說：“相公，咱們回房去吧，你也累了，該洗洗休息了。”木詡詎不置可否應了聲，站起身便走，沒理會馮氏。馮氏暗恨，卻也提步追了上去。

“爹，娘，那我們也回去了。”木詡謹起身扶過越氏，二人道了安便退下了。董氏心里不是滋味，直到晚上睡覺的時候還悶悶的。

第二日一大早，木靈語收拾地穩穩當當，吃了早飯便上了馬車。想到要去皇宮，她還是很緊張的。特別是身邊多了個從宮里來的嬤嬤，一路都在跟她說規矩，搞得她本來就有些忐忑的心變得越發恐懼起來，差點要跳起來說：“我不去了！”

到了宮門口，那嬤嬤讓她下車整理了下衣物。木靈語拉了拉身上穿的簇新的水藍色妝緞娟羅披紗，挺了挺背端出一副得體的笑來，見那嬤嬤滿意，才輕吁了口氣。

宮里不是什么人都能進去的，必須得遞折子，得了宮里管事的人的同意才能進。木靈語能進去，但曾氏卻是不能進去的，連那些木載樸府上的老人也沒得到批準允許她們陪著進去。所以這會兒木靈語相當于是一個人——身邊沒有一個熟識的。

跟在那嬤嬤身后行了會兒，木靈語就覺得累了。身上的衣服不是很合身，好看是好看，但她穿著不舒服。鞋子也是新鞋子，但她沒有穿過腳，這會兒鉻著她難受。她到底還是個小娃娃，哪能走那么遠的路？木靈語暗自腹誹：難道宮里不能坐轎子么？那抬的輦總該有吧？至于這樣讓人走著去么！

其實倒是木靈語誤會了，宮里的輦能坐的只有分位高的妃嬪以及帝王、太后，其他人除非是特許，否則哪有那等權力坐輦？

死咬著唇，木靈語放慢了腳步。那嬤嬤卻也跟著慢了下來，嘴里笑道：“小姐能忍，卻是好事了。想這宮里規矩大，小姐還得多忍會兒，再走小半個時辰就到貴嬪娘娘宮里了。”

小……小半個時辰？木靈語心里哀嚎一聲，很想跟那嬤嬤說：“我真的走不動了。”卻又怕惹什么麻煩，硬是憋住了，一磨一蹭地走著。

木靈語心里知道，若不是自己進宮前特意打賞了些銀錢給這嬤嬤，指不定現在逼著自己都得走得快些，才不會放慢步子等著自己呢。這宮里也真是一點兒人情也不講，估計二皇子也是因為自小被這樣變態的規矩管束著，才有那種變態的心思。

她不期然又想起無數的宮斗劇，想當年她看了那部《金枝欲孽》，從此后對于宮斗類的電視劇都謹謝不敏。后來她老媽看《母儀天下》，她被逼無奈看了兩集，至今還被那血淋淋的情景嚇著。木靈語心里打定主意——少看、少說、少做，裝木頭便好！等出了宮，想辦法就回代郡去。這里太壓抑，她怕自己看到些什么不該看的，聽到些什么不該聽的，那她的小命可就危險了……

正當她胡思亂想的時候，走在前面的嬤嬤卻停了下來，木靈語沒注意，“砰”地一聲撞了上去。她正要說抱歉，卻聽見一清越的男聲道：“易嬤嬤，你這是打哪兒來啊？”

“回大皇子的話，奴婢受貴嬪娘娘吩咐，出宮去接了她妹子進宮來陪她說說話。”易嬤嬤恭謹地答道：“擾了大皇子，還請大皇子恕罪。”

“這是哪兒的話。”那男聲朗笑：“嬤嬤不怪罪我攔了你們的路才是。”

易嬤嬤忙道：“奴婢不敢。”便施了禮帶著木靈語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