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暮雪軒在一片晨曦中蘇醒。洛菱打著呵欠推開門走出,不遠處恕兒見到,忙笑著迎上來,道:“四姑娘起得真早。”正當洛菱準備笑著點頭回應時,剛綻開的笑容一瞬凝重。
“他……”
風將墨飏的墨衣揚起,獵獵作響,自有一種臨世傲岸的風儀。
恕兒臉色變得很怪異,輕聲道:“他,昨晚好像一宿沒睡呢。”
“哦?”
洛菱眼中閃過一絲詫異,瞬間平靜下來。順著墨衣少年的目光延伸,落點是一座漂浮的玉殿。
是為琉璃而來么?
洛菱淺笑,轉身對恕兒輕聲道:“恕兒,快去備早點。”恕兒點頭答應,不安地看了少年一眼,匆匆離去。洛菱輕斂廣袖,靜靜走向墨飏。
“你傷還沒痊愈呢,一宿未眠怕是不好吧?”洛菱凝視身旁的墨衣少年。
鏡湖淡月,曲水墨灑。凝霜。
墨飏淡淡一笑,冰霜消散,留下春風如沐。
魏晉名士之風流,濁世翩翩之傲骨,皆在這一抹淡笑中盡顯無遺。
“無妨。”
墨飏輕輕吐出這兩個字,仍舊望向遠方。
洛菱不言,只是看著玉殿,靜默半晌才輕嘆道:“我知道你非等閑之輩。”
墨飏淡淡一笑,眉宇之間,是少年的傲世與溫柔。
洛菱眼中的深潭泛起漣漪,嘴角掠過一絲戲笑,“你重傷之下闖入琉璃谷,若沒有離塵的醫治,現在怕已魂歸黃泉了。”
墨飏并不驚異,只是淡淡道:“多謝。”
洛菱被他淡淡的神色弄的有點不舒服,當下也不想多糾纏,直言道:“既然你傷勢好到可以說話了,那便挑明吧——”稍稍一頓,冷然道:“晗光琉璃是絕不可給你的。”
墨飏眉間一凝,笑道:“我來此并非是要取得晗光琉璃。”
洛菱并不相信,只是戲謔地看著他,正要說話,一聲呼叫傳來。
“四姑娘!”
遠處恕兒招了招手,呼道,“早點已經備好啦!”
洛菱一怔,隨即莞爾,一絲調皮自眼中閃過,“既然不是為了晗光琉璃,那客人就先享用早點吧。”
墨飏稍稍訝異,繼而一縷笑意浮上唇角。
“好啊。”
墨飏輕輕頷首,轉身向暮雪軒走去。洛菱一愣,似是沒想到他答應得如此爽快,眉梢輕挑,嘴角露出一絲嘲弄的微笑。
遠山眉黛,娥眉淺染。
洛菱輕拂發稍,青絲如云如水,靜靜傾瀉在她肩上,淡藍廣袖輕舞飛揚,如天空中最靈動的一抹云。
第一步暖風輕拂。墨飏身形略略一滯,微微一笑,手心浮現一縷墨色真氣。第二步柳梢微動。洛菱淺笑,緩緩抬手,廣袖之下,淡藍若隱若現。第三步水紋漪瀾。墨飏雙掌相合,墨色真氣凝為實形,躍動于他的指尖。第四步雙燕斜掠。洛菱輕舞廣袖,藍光浮于她的周身,相聚成陣,盈盈一水,流轉不息。第五步碧落茫茫。墨飏微嘆,雙掌猛然向上推出。墨色真氣凝成一支利箭,瞬間刺向洛菱。第六步紅塵暗嘆。洛菱急舞廣袖,笑意凝重。一條淡藍羅紗自她袖底飛出,如靈蛇一般向墨箭襲去。第七步日移斗轉。墨飏嘴角上揚,略一揮掌,淡藍羅紗化為紛紛落雪。墨箭回轉,刺向洛菱身后的菱花叢。第八步星沉地落。洛菱身子一震,雙手結成法陣。九道藍光自暮雪軒的九方爆起,在菱花叢心中凝聚成束,迎上墨箭。二者交匯中心爆出奪目的金光。
一瞬,天地似乎為之震顫。
墨飏停止,不再往前。
空氣似乎為之一頓,瞬間凝結。
“怎么……”
洛菱掩住眼角的笑意,問道。
墨飏并不回頭,背對洛菱亦笑道:“若我再前行一步,想必現已化為塵土了。”
洛菱點點頭,戲謔道:“暮雪軒中雪落菱殤之陣,與水相依,隨入陣者的內息波動而萬變千幻,如水而無處不存,無處不入,遇弱則弱,遇強則強。”頓了頓,瞥一眼墨飏,諷道,“你若不以內力相抗,說不定還輕松點兒呢。”說完對恕兒使了個眼色。恕兒會意,忙跑到墨飏身邊,笑道:“讓恕兒為客人帶路吧。”
墨飏不禁啞然,“琉璃谷待客之道果然與眾不同。”
洛菱輕笑,“那、不知客人是否滿意?”
墨飏淡淡搖頭,隨著恕兒一同進入軒內。
曉色欲盡,茫茫水汽自鏡湖上盤繞而起。洛菱一直站在原地,仍未移動半分。
菱花含露,晨霧已稀。
遠方依稀飄來渺渺笛聲,如輕風,撫過洛菱的心底。洛菱只覺周身血脈中涌入一股暖流,似與自身真氣相互扶持,如沐春風,不覺身子一震,長長吐出一口氣來。
“洛菱,你這樣,又是何苦?”笛聲漸漸清晰,竟幻成人聲。
洛菱撫順氣息,輕笑道:“這樣,不是很有趣兒么?”
笛聲一嘆,緩緩道:“你啟動雪落菱殤之陣,便知此陣要傷人,先傷己。陣法威力越大,反噬之力亦越強。為這擅闖之人,不需如此……”
“呵。”少女搖頭,輕笑:“姐姐不用擔心,反噬之力雖厲害,可剛剛有姐姐相助,我現已無事。”
晨曦破云而下,灑在洛菱周身。卻見,她淡藍廣袖已凌亂紛飛,身形搖搖欲墜。一線血絲自嘴角流下,濡濕了她的衣襟。而她的臉上卻無半分痛苦,反而隱著一絲興奮。
“何必傷害自己……”
笛聲嘆息。
洛菱眼中盈滿淡淡倦意,“姐姐,你可知天天守著琉璃谷,著實無趣。而今……”她略略一頓,眼中閃過一絲調皮,笑道,“有人可以陪我玩玩兒,我怎好錯過?”
“玩?”笛聲輕嘆道:“他入琉璃谷怕不是為了玩吧,你可要小心。”
洛菱淡淡一笑,了然道:“古往今來,有多少人覬覦晗光琉璃,也不少他一個。”她頓了頓,喃喃道,“姐姐,這些我都知道。”
笛聲不再應答,只是漸漸低沉,凝成一曲長長的嘆息。
一朵菱花對影落。
水紋微皺,疏簾已半卷。
洛菱理順氣息,走進暮雪軒,忽覺得整個世界變得朦朧無比。云煙繚繞,疑真似幻。深處,似有一抹墨色,若即若離。
洛菱微微皺眉,輕喚恕兒,卻毫無回應,不由驚詫,雙手凝成一個法訣。正欲施術時,云煙卻紛紛向兩旁散開,漸漸形成一條幽幽小道。
“請。”
一個聲音自心底傳來,洛菱竟覺得一陣恍惚。道的盡頭有什么?
未知的,神秘的,莫測的。
洛菱遲疑著邁出第一步,四周景色瞬息萬變。綠草如茵,流水潺潺。一條曲水繞過洛菱的裙擺,蜿蜒至遠方。遠方,依舊籠罩在一片薄薄的云煙中。
“砰。”
細碎的碰撞,讓洛菱不由一驚。低頭,卻是一只素白的白瓷酒杯,隨水流漂到岸邊,與卵石相撞。流觴曲水,敬候佳音,邀約。洛菱淺笑,眸中的深潭融為潺潺流水,載滿興奮,躍躍欲試。皓腕輕抬,酒杯從水中蹦起,輕輕落入掌心。
淡紅的美酒,醉了多少紅顏。
洛菱抬手,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隨之而來的,便是黑暗。雙目所及,皆是一幕幕化不開的黑。仿佛自己也要融入這片黑暗里呢。洛菱閉上眼,心中盈滿好奇,便不與黑暗較勁。既然主人如此安排,她便如此接受。這杯酒,還真是獨特啊。
洛菱嘴角上揚,垂下雙手,細細聆聽著黑暗中的一切,想要辨別方位。黑暗中的人,感官分外敏銳,連空氣中灰塵的漂浮都能夠捕捉到。可是,周圍卻是寂然,死一般的寂然。
沒有一絲聲音,仿佛掉進了無底深淵,連時光都靜止了。
難道,那杯酒將自己的五蘊六識都給封閉了么?
洛菱正想著,前方突然爆出白光,直刺而來。所幸她已閉雙目,明暗交替并未對她的眼睛產生何種強烈的傷害。抬手,輕輕一擋。白光被遮住,眼中開始緩緩涌入繽紛色彩。
恢復了?
洛菱詫異,將擋住白光的手放下,暮雪軒熟悉的景色出現在她身邊,淡淡云煙繚繞在她周身,身旁侍女零星來往,同往常一樣,并無任何特異之處。
這到底怎么了?
洛菱不解,這些場景都是幻術所繪,以杯中酒引發的。
她之所以對此很了解,是因為她的雪落菱殤之陣便是幻術所立。所謂幻術凝成的東西,無非是有形無實之物,世人皆知曉。但往往幻術凝成的,卻都是人心中渴望的,所以即便明知它是假的,人也很少能夠逃脫它的蠱惑。
恍惚中,窗外突然爆出五色靈輝,將琉璃谷的天空映成五色。
洛菱一震,見那五色相互追逐,首尾相連,形成一座五靈法陣,法陣中心,白玉的大殿赫然在目。洛菱皺眉,向玉殿一瞥,不禁驚呼出來。
玉殿大門已洞開!
洛菱再也忍不住,雖然明知道它是假的,還是微抬雙臂,雙手劃出水之術法。一條淡藍水龍憑空而現,在空中輕輕舒展了下身子,便向洛菱緩緩纏繞上來。洛菱并不理它,只是雙手輕拈蘭花,藍光一現,水龍一聲龍吟,倏然沖上九霄,吞云吐霧般將四周茫霧瞬間吸盡。
顯現的,卻是空寥的暮雪軒。
只不過,軒的正中心,立著一人。
墨衣飛揚,那寧靜的眸子第一次充滿了深深倦意。
“為什么要打破它?”墨飏輕揮長袖,宛如謙謙君子,在細聲詢問摯友,邀約為何遲來。
“我真是不懂你的意圖了。”洛菱淡淡一笑,“你既然不為琉璃,那又是為何而來?”
墨飏一怔,只是淡淡笑著并不言語。
“琉璃谷存世這么多年,并不會胡亂傷人。”洛菱眼中閃過戲謔,盯著墨飏,“既然你不是為奪取琉璃而來,琉璃谷便不為難你,請回。”
洛菱伸手一指,一艘畫舫出現在湖面上。
墨飏默然,笑道:“我的確為琉璃而來。”
洛菱眼中寒芒一閃,指尖藍光倏然閃現。
墨飏輕輕一笑,嘆道:“可我不會帶走它。”
他眼中閃過一絲落寞,沒有誰真正了解他,他的意圖從來就不復雜。
洛菱目光漸冷,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
墨飏并不在意她的反應,只是淡淡道:“琉璃谷救命之恩,日后定當回報。”
他斂袖,緩緩走向洛菱,空氣也隨著他的來到而變得凝重。
“洛菱。”
第一次呼出她的名字。釋然一笑,少年低下頭,對著少女輕輕道,“謝謝。”
洛菱一怔,任墨飏自身邊走過。再回首,湖面上只剩下漸遠的墨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