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依舊繁華,孜然居依舊人來人往。然而,即使一樓人山人海,二樓空曠幽靜,卻無人敢上樓而坐。只因,樓上所坐,皆是絕世之人。
蘇逸宸笑著把玩手中的茶杯,默然不語。茶水漩渦般地旋轉,仿佛奇異的字符,不停閃現。夜宮少主也并不著急,只是似笑非笑地盯著他,眸中色彩變幻萬千。良久,蘇逸宸放下茶杯,抬頭,對上夜宮少主的雙眸,笑道:“夜宮所給的條件的確誘人。”一旁的中年人聽言,身子一緊,望向蘇逸宸。卻見蘇逸宸微微搖頭,依然笑道:“可晗光琉璃固然是絕世珍品,縱能得到,也不一定能守住它。如此累人,要之何用?”夜宮少主身子微微一震,心中暗嘆:“蘇家公子果然與眾不同。”
晗光琉璃本是天地初開時,第一抹日光與月光交匯時的光暈所化,蘊含生命最初的力量。傳說,其中力量能左右世界,創生,抑或毀滅。俗世之人,莫不為七情六欲所困,若得此力量,便可左右世界,稱霸天下,那些平時汲汲之事、覬覦之物皆唾手可得,誰人不羨,誰人不愿?因而人人趨之若鶩,卻屢屢尋不得琉璃藏身之所——琉璃谷。
夜宮少主輕輕一嘆,道:“如此,倒是我錯了,將蘇公子與當世俗人一道相待。”蘇逸宸搖頭輕笑:“少宮主高抬,受之有愧。”語畢,起身離開座位。
一道凌厲的殺氣襲來。
空氣凝結,如萬鈞沉鐵,壓向眾人。死亡的氣息,將生的氣息都一一抹盡。蘇夢晴略略習過武功,自然知道其中利害,當下心中一涼,無助地望向蘇逸宸。只見蘇逸宸淡淡一笑,臨風而立,對這威壓視若無睹。
肅殺!
蘇夢晴急急從雅間沖出,雙袖一揮,將蘇逸宸與那股肅殺之氣隔離開來。只是一瞬,紗袖碎裂,如斷翅的蝴蝶紛紛飄落。蘇夢晴全然不顧,只是伸手扯上他的衣袖,悄然呼道:“哥哥。”蘇逸宸輕輕撫了撫她的秀發,轉身對夜宮少主稍稍欠身,道:“少宮主自便,逸宸先告辭了。”夜宮少主點點頭,淡淡道:“蘇公子果然是人中之龍,但愿他日再見,能共飲這一杯好茶。”蘇逸宸微微一笑,牽著蘇夢晴的手走下樓去。
樓上,夜宮少主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神色變幻萬千,陰晴不定。一旁的中年人略一沉吟,悄聲道:“少主,是要放棄么?”夜宮少主冷哼一聲,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悠然道:“他還會回來的。”語畢,將杯中茶一飲而盡。
看著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蘇夢晴心也如喧鬧的人聲一樣不安。回望,身邊哥哥神態安然,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
“哥哥。”蘇夢晴終于忍不住呼道,“真的沒事么?”
馬車安穩地行駛著。
蘇逸宸一手執鞭,一手執著馬韁,悠然道:“能有什么事兒?”“可是……”蘇夢晴咬咬嘴唇,還是說出來:“那人可是夜宮的少宮主呢!”蘇逸宸一愣,仿佛聽到什么笑話一般,戲謔地望著蘇夢晴,笑道:“蘇家何曾怕過他們。”眼珠一轉,又狡黠地嘿道:“夢晴,難道你也有怕的時候?”蘇夢晴聽得這話,耳邊一紅,嘟著嘴哼道:“我哪里怕了!”自小她便是家中的掌上明珠,爹爹和哥哥都極為寵溺她。她說一大家不說二,是以“天不怕、地不怕”。
蘇逸宸嘿嘿地笑了兩聲,左手一抖,右手輕揚,駿馬一聲長嘶,疾馳而去。塵埃落盡,一個藍衣少女倏然閃了出來,茫然望向遠去的馬車,喃喃道:“他的氣息……怎會……”
馬車抵達蘇府時,已近晌午。
蘇逸宸一躍跳下馬車,正欲回身將蘇夢晴抱下,卻見紫影一閃,蘇夢晴已盈盈立于大門之側,嬌笑著向蘇逸宸揮手。蘇逸宸淡淡一笑,回手將馬韁向車內一扔,手持馬鞭走向大門,心中暗笑道:“幾日不見,這丫頭輕功又有長進了。”而那匹駕車的駿馬仿佛識途一般,徑自拉著馬車驅向蘇府側門,不一會兒便消失無蹤。
蘇逸宸牽著蘇夢晴的手悠然走進門內。
呈現在眼前的,卻不是豪府深宅,而是一片靈巧的假山群。假山綿延不斷,左右相望,竟然看不到盡頭。秀麗非常,亦極盡宏偉。石洞交錯相通,迂回曲折,百廊回轉,似一片錯綜復雜的迷宮。
蘇逸宸習以為常地邁入一座假山洞內,身后蘇夢晴輕盈地跟隨著,看似毫不在意,但每一步落下都是蘇逸宸前腳剛踏過的地方。
此時,若有精通奇門遁甲的術士看見,定會大聲驚呼。
這片假山群,正是一座龐大的奇門遁甲之陣。
要通過此陣,只有一種解法。
九九相連,八十一步,每一步都有七七四十九種走法,卻只有一種是對。若踏錯一步,陣法立時逆轉,便會永陷此陣。除非陣主心存恕意,否則一生也不得出去。
瀟瀟一步隱。
這便是江都蘇家的第一重威壓。
蘇逸宸輕巧地穿梭于假山群間,曲徑通幽。第八十一步落地,眼前豁然開朗。
亭臺樓榭,曲水流觴。
綺窗相近,翠戶相連,雕櫳相映,繡幕相牽,處處是詩書之息。
潺潺曲水微波漾漾,那微躍的明波周圍,環著圈白玉石欄,上面雋刻著歷史的花紋,融著歲月般的滄桑。連接處處碧波的,是一灣澄澈的湖水。楚韻湖,含著遺楚之風,盡依大氣淋漓、酣暢灑脫、隨性之意。繞湖而建的,便是是蘇家的樓閣。
墨魂、墨賦、墨香。
墨魂乃蘇家宴客之地,彩秀輝煌,盡顯王者之氣。墨賦乃蘇家藏書之地,詩書裊裊,盡顯禮儀之韻。墨香,乃蘇家居住之地,型彩個異,盡顯獨特之風。
環湖而行,廊洄漫朔,曲曲折折,別有一番情致。偶有絲竹之聲,自小閣繞梁而至,妙不可言。
回望,蘇府假山正中心,有亭相立,遠遠而視,蒼勁“浴風亭”躍然在目。
天然石紋的亭柱上,美妙的瘦金體字巧施一縷文雅之氣:
桃花一去春風里,碧波不言化雨中。
蘇逸宸將蘇夢晴送回閨房,轉身欲走,蘇夢晴卻突然扯住了他的衣袖。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蘇逸宸輕嘆一聲,伸手撫摸著她的秀發,柔聲道:“夢晴不需擔心什么。再大的事也有爹爹和哥哥呢。”蘇夢晴猶疑半晌,緩緩松手,輕聲呼道:“哥哥……”蘇逸宸淡然一笑,輕輕頷首,一股淡淡的霸氣自他的笑容中透出,帶著某種不可名狀的力量,讓蘇夢晴心中感到一陣寧靜。她倏然而笑,亦點頭:“我,也相信哥哥的。”蘇逸宸釋然長嘆一聲,道:“那夢晴好好休息吧。”蘇夢晴乖巧地點點頭,輕輕合上門扉。
蘇逸宸默然而立,良久,眸中散漫的神色漸漸退卻,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凝重。長吁一聲,蘇逸宸轉身,向墨賦走去。
墨賦之地,是蘇家最看重的地方。宏偉壯麗不必細說,單是藏書的亭臺樓閣,便占了蘇家大半。
蘇逸宸悄然走進右側之樓,朱門微掩,透出裊裊茶香。
緩下腳步,蘇逸宸靜靜停在朱門之前,輕聲道:“父親,逸宸有事拜見。”門內仍是飄出茶香縷縷,片刻之后,才聽得一聲沉穩含威的聲音道:“進來吧。”蘇逸宸聞言,上前輕輕推開朱門。一股雅香撲來,混著墨的氣息,交織相溶。
但見一位中年人靜靜立于窗畔,憑窗而眺,傲骨臨風,那風華竟強于蘇逸宸數倍。
中年人聽見門開之聲,微微側過臉,淡淡道:“是夜宮么?”蘇逸宸默然,良久才道:“晗光琉璃已現世。夜宮想借我們之力,助他們取得琉璃。”
中年人沉吟不語,似在思索。
蘇逸宸繼續說道,“如此珍寶,普天之下覬覦者甚多,料想夜宮單憑一己之力,怕是不可取得。”蘇逸宸停了停,略一思索,笑道,“夜宮宮主雖無動作,卻派少宮主親身而為,怕是因為空城已得慕容家相助了吧。”中年人一頓,眸中閃過一絲贊許,緩緩道:“沒錯,前刻慕容家剛派人來言,已與空城結盟。”蘇逸宸聽罷,朗聲笑道:“看來,慕容家也不能免俗。”中年人微微一笑,道:“如此珍寶,天下誰人不愿擁有。”蘇逸宸眼中閃過譏誚,道:“珍寶,還需看自己是否有福消受。”中年人輕輕一嘆,道:“我已倦了。逸宸,以后蘇家之事,可多得靠你了。”蘇逸宸一震,澀然道:“父親……”中年人揮揮手,示意他不要再言。蘇逸宸沉默半晌,微微一躬,道:“逸宸告退。”語畢,退出樓閣。
中年人微微閉眼,晌午的陽光竟有些刺目。轉身,面向那合上的大門。中年人面色蒼白,輕咳數聲,朵朵血色紅梅綻于他蒼白的唇間,帶走點點生機。“逸宸……”中年人嘆然轉身,眸中閃過一絲痛苦,“可,苦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