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還在不停地下著，下著。

一天過去了，雪依舊那么大，絲毫不見停勢；兩天過去了，雪還在下；三天過去了，雪沒停；四天過去了，雪沒停；五天，六天……十三天，十四天，雪仍然沒有停……

困坐在山洞里的人，眼見著柴火再節(jié)約又節(jié)約的情況下，還是在三天前用完了。于是所有人只能白天不停地在各個山洞間跑來跑去活動來讓身體不會被凍僵。晚上能夠湊在一起的，都湊在一起睡覺，彼此給彼此一些溫暖。

食物是所有人最重視的東西，后來，大家都是在餓得實在受不了的時候，才會吃一點保持體力，但是人實在太多，而牲口，在吃完了死的以后，活得也以飛快的速度減少。

終于在這日，各個山洞里，所有的食物都告罄了。而外面的積雪已經(jīng)堆得能把人完全埋住了，就像天破了個窟窿，依然是那么大雪還在紛紛揚揚地落下來。這些天居住在山洞里的人，有一些已經(jīng)絕望地開始等待死亡的來臨，有另外一些人……

粟雪在不停地想，現(xiàn)在我還可以做些什么？困坐愁城，還能夠做些什么？

當然，在考慮這個的，不只是她，還有很多，很多人。

其其格從另一個山洞跑過來，邊跑邊叫。在所有的越來越沉寂的山洞里，依舊那么愛笑愛鬧的她仿佛是唯一的活力。

酋長巴圖的兒子巴特爾跟在她身后，不說話，只是沉默的跟隨。這個少年也只有十二歲，生日都還沒過，可因為這場百年不遇的大雪，天降大災，看著身邊熟悉的人逐漸沉默，絕望，他也收起了所有屬于一個兒童的童稚天真，變得和一個小大人一樣不愛說話不愛笑鬧。

只是一直固執(zhí)地跟著可愛的其其格。

其其格火急火燎地沖進山洞，又火車頭一樣直撲向盤膝坐在氈子上的粟雪。

“姐姐，姐姐！姐姐！其其格看到啦，其其格看到啦！”她跑到粟雪身邊，氣喘吁吁地一屁股坐下來，喘息著叫道。

粟雪微笑著看她，“看到什么？”

其其格的聲音，忽然就變得很小很小，“看到、看到卡拉和塔納還有好幾個人，都在偷偷地哭……”

“你沒有讓他們看到吧？”粟雪微微皺眉問。

“沒有哦。”其其格搖搖頭，扭頭看坐在她身邊的巴特爾，“巴特爾哥哥有跟我說，大人哭不喜歡給人看到，那是很丟臉的事。我要裝作沒看到，誰都不能告訴。”

粟雪一直深不見底的黑眸中似有暖意似有笑意，讓人分不清楚。“那你還告訴我？”

“姐姐不是別人！其其格的所有秘密都可以告訴姐姐。”其其格稚氣地說完，立即轉(zhuǎn)頭去尋找附和者，“巴特爾哥哥你說是不是？”

巴特爾抬眸看了粟雪一眼，又垂下眼皮，小麥色的臉上只有平靜，不見其它情緒。

粟雪忽而笑問：“其其格，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從醒來到現(xiàn)在，其其格見到這個撿來的姐姐笑的次數(shù)，一只手就數(shù)得過來。所以當見到粟雪沒有巴掌大的瑩白小臉上，漆黑的眼眸里，都溢出笑意的時候，不禁呆了一呆。

“姐姐呀！你這樣笑起來真好看！比天上的月兒還要美麗呢！以前你的眼睛都是不會笑的……”她直愣愣地盯著粟雪的眼睛，呆呆地說。

一旁沉默的巴特爾卻突然說：“其其格，用漢話說，就是花朵的意思。”

草原上的花兒。這大概是珠瑪一家，對其其格最美好的期望與祝福吧。

粟雪正要說話，卻敏銳的聽到洞口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她在聽到這聲音的同時就清楚的知道，這聲音……與前幾天那些跑步活動筋骨、取暖的人并不一樣。她的眼神瞬間變得冷銳，倏然起身，挨著山壁向洞口走去。再有五步就到洞口的時候，她卻停了下來，背部靠在山壁上，靜候來人。

其其格眨著眼睛，不明白她的姐姐在做什么。巴特爾卻敏感地拉起她，疾步往巴圖和珠瑪還有其其格的阿布那邊湊過去。

很快，凌亂而噪雜的腳步聲距離山洞更近了，其其格和巴特爾也聽到了聲音。

其其格眨著眼睛，天真地問：“姐姐，是葛根、查干、還有烏力吉勇士他們？”

粟雪專注地數(shù)著來的人數(shù)，沒有說話，巴特爾放輕了聲音說：“其其格你怎么知道的？”

“腳步聲很重，只有像熊一樣粗壯的葛根才能發(fā)出這樣的聲音呀！還有，烏力吉的腳步聲很沉穩(wěn)，其其格聽得出來哦！姐姐前幾天有教我這樣來分辨所有人的腳步聲，其其格很聰明，都記住啦。”

的確，呆在這個山洞里，什么都不能做是很無趣。大人們都在為怎么活下去焦慮不安，不會想到這個，可不解世事的其其格不會想到這些，她只會想著，不能在草原上像風一樣自由來去，是多么難受。粟雪不會這么想，但卻愿意找些事情讓其其格保持她的歡聲笑語，把這黑漆漆暗沉沉的山洞里唯一的亮色繼續(xù)下去。

不過，粟雪有這個心思，卻沒有這種能力。十分可笑的，她這個朋友口中的萬能人，能夠駕馭飛機火車輪船，對各種阻擊槍沖鋒槍手槍了若指掌，因為從來沒有過童年，所以不知道任何一種適合小孩子玩的游戲……竟然不會哄小孩兒。

最后，粟雪只能想到教其其格自己會的東西，她教她用最簡單的方法，聽腳步聲來確定現(xiàn)在正跑進山洞的是誰。

其其格的話說完不到一分鐘，一行數(shù)人已經(jīng)沖到了她們的洞口。里面果然有其其格說的像熊一樣壯實的葛根，還有烏力吉，查干……幾個都很孔武有力的男人，身上裹著厚厚的毛皮衣服，頭上也帶了皮草帽子。他們的臉色都很難看，一雙雙睜大的眼睛里，有著木然，忿怒，不顧一切……

“烏力吉叔叔，你們來我們的山洞里做什么？”粟雪并沒有來得及把其其格和巴特爾掩藏在山壁下的陰影里，是以其其格看到他們的出現(xiàn)，直接拉著巴特爾的手傻乎乎地問。

被她問到得烏力吉，一個看上去并沒有葛根那個五大三粗，卻比他更有力量的男人，他喘著粗氣看了一眼以純凈天真的眼神仰視著他的其其格，想到自己將要做的事情，忽然不敢直視這朵往昔草原上最熟悉、他們最疼愛的小花兒，他沉默著垂下了眼眸。

烏力吉的旁邊，葛根的眼中透出兇狠的光，粗聲粗氣地吼：“巴特爾！你的阿布是咱們部落首領，他這里一定還有許多存糧對不對？平時不是說臺吉都是最愛族人的嗎？他怎么能把食物藏起來？讓他交出來！不能讓咱們就這樣餓死，不能，不能……”

說著說著，他可能也想到，就算巴圖那里真的還有存糧，也有吃完的時候，到時候照樣要餓死，現(xiàn)在搶了糧食過去也不過比別人多活上幾天而已。于是聲音里有了哽咽和絕望。

沒有人不害怕死亡。

“你們這樣認為，我說阿布沒有藏食物，我們也已經(jīng)沒有吃的了，你們肯定不信是不是？”在其其格困惑的眼神中，眾人清冷的沉默里，巴特爾低沉而緩慢地說。

葛根和他身后站著的幾個人頓時露出像狼一樣兇殘，帶著孤勇的神情，葛根大聲說：“不可能！叫巴圖出來！他不把食物交出來，我們就……”咬了咬牙，還是把話說完了，“我們就殺了你們！可以活命的食物照樣是我們的！如果你們聽話的把食物全部交出來，我們可以看在都是同族人的份上饒了你們。”

看在都是同族人的份上饒了他們？如果真的還有食物，全都交給他們，即使他們不殺人，把食物全都交出去的他們還能活幾天？巴特爾還帶著青澀的少年臉龐上，終于漸漸有了跟粟雪相似的冷色。

其其格晃著小腦袋，看看隱身在陰影里的粟雪，又瞧瞧對面站著的以前最熟悉的面孔，現(xiàn)在臉上那些會讓她覺得想要發(fā)抖的神情，還有沉默的，臉色和姐姐有一點像的巴特爾哥哥……她怎么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食物，是說烤肉嗎？她們早就沒有了啊。其其格的肚子現(xiàn)在還餓著呢。為什么烏力吉叔叔和葛根叔叔他們要來向她們要烤肉？還說不給就要殺了她們？

巴特爾不說話，葛根他們卻沒有耐心等他回答。他們都很清楚，他只是一個小孩子，并不能夠答應他們什么，還是應該和巴圖那位臺吉說才對。葛根這么想著，踏前一步，伸手蠻橫地推搡了站在洞口堵住了路的巴特爾一把，粗嗄地說：“閃開！”

巴特爾沒有防備，被他一推當即向粟雪那邊歪了一下，踉蹌著差點摔倒。其其格連忙叫著過去扶住他，然后瞪住動手的人，“葛根叔叔！你怎么可以欺負巴特爾哥哥！我們大草原上……”

早已經(jīng)帶著人大搖大擺地進了山洞的葛根似乎怕自己最陰暗的一面被這樣純真的話語公布于眾，惱羞成怒地大叫：“閉嘴！”嘴里叫著，已經(jīng)回轉(zhuǎn)過身子怒氣沖沖地朝著其其格沖過來。

不自覺地，緊握著其其格右手的巴特爾全身肌肉緊繃，像狼一樣挺直了脊背，眼中射出一種懾人的光芒，在灰暗的山洞里熠熠發(fā)光。

粟雪沉著臉踏出陰影里，冰冷而銳利隱隱帶著肅殺的目光直直盯著已經(jīng)走到其其格面前準備動手的葛根。

這個一點也不像她的年齡表現(xiàn)出來的那么年幼的中原小女孩兒……這一瞬間竟然讓他想到了草原上統(tǒng)領狼群的狼王。葛根也知道這個古怪的小女孩是族人上山的時候救的，前些日子許多人都談論起她，說是很古怪。他這樣一個大人，竟然不敢直視那女孩的眼睛，遲疑了一瞬，氣勢已經(jīng)散了。他狠狠地啐了一口，又轉(zhuǎn)身大步往山洞深處走。

其其格拉著巴特爾，著急地對粟雪說：“姐姐、姐姐，他們要做什么？額莫和阿布，還有巴圖叔叔他們……”

“我們進去。”粟雪沉聲說。

這就是她擔憂的。人為了活著，可以做得太多。親人反目，朋友背叛，愛人成仇這些都有可能出現(xiàn)，而現(xiàn)在的他們——住在山洞里的人太多，有人不畏死亡，但想要不擇手段活下去的人，絕對也有。這一批數(shù)十人，不過是仗著自己的力量，第一個出來做而已。

雪如果還不停，那么接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