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城這一任的城主大人方揚是個很風雅的人,無事就愛帶動著城中富豪出錢在城里舉辦一些文雅風趣的宴會,以文會友或者武藝上切磋較量都有。雙陸、斗草、吟詩作對這些他們已經不愛玩了,近年常出奇法,就是玩個出其不意、圖個新鮮。特別是今年,難得的眼看著擎北國因為雪災無暇舉兵來犯,又臨近年關,這類比試更是隔幾日又有一回。這不今天就又開始了。
方揚帶著一群人來到城中最高的建筑聽風閣上,站在第三層,俯瞰全城,青石街道縱橫交錯,高高低低的房子鱗次櫛比,錯落有致。
夏洛城主方揚喜歡舞文弄墨、玩些文雅有趣的東西,可卻長了一張方方正正的國字臉,濃眉大眼,挺鼻厚唇,第一眼看上去總會給人一種這人忠厚、正氣凜然的感覺。他此時臉上帶了笑,眉目舒展,側臉看向近年結交的一群友人,“今日,咱們就在這聽風閣上出題,還是和以往一樣,不論輸贏,只圖高興就好!”
眾人都點頭笑著稱是。
身著天青色寬袖長袍的一名文士樣男子先踏前一步,憑欄遠眺,緩緩說道:“今日城主大人又有何妙招呢?不如現下便說了出來,也好要我等做做準備,免得稍后丟丑。”他身形算是高挑,長身玉立,有風輕拂,衣袂飄飄,聽風樓下尾隨城主大人這一行人來看熱鬧的城民中,不乏有待嫁女子,頓時看得紅了臉。
這位城主大人真是個很有些怪異的人,長了一張武官的臉,偏生做了文臣,明明一副粗人像,他又要去喜歡風花雪月,最愛吟詩作曲,一舉一動又實在不像個文人。他往欄桿處那一大步踏得恁樣大男人,昂首闊步,又一副要上山打虎的模樣。
可也沒人敢說,更沒人敢笑,平時再怎么好說話好相處他也是個城主啊!要嘲笑要譏諷私底下盡可以說個夠,當著他的面沒人有那個膽子。
但就在此時此刻,樓下漸漸聚集起來的城民等著看熱鬧知悉城主的規矩保持了安靜,樓上眾人在等著方揚說出今天比試內容也沒說話,所有人就清晰地聽到有人哼了一聲。
方揚還沒來得及表示什么,樓下眾人嘩然,聽風閣上眾人生怒。
有人居高臨下大喝道:“是哪個刁民不懂規矩在方城主面前撒野?!”
粟雪用手捂著胸口,微微低著頭,盡量不想去引人注意。就在剛才她走過這里時,突然有很多人都往這座閣樓前擠過來,無數人要往里面擠,她想往外跑,當然十分困難,更何況她身上有傷。她已經極力避閃,還是在擁擠時被人推了一把,不巧剛好推在傷口上,她猝不及防之下,悶哼了一聲,沒成想卻惹了麻煩。
樓下的城民聽到聽風閣上有人喝問,立馬蹬蹬蹬往后退,粟雪周圍的一圈人更是迅速遠離她一米外,紛紛用行動表明了就是這個“刁民”剛剛在“方城主面前撒野”,咱們可都不認識他,跟他沒關系。
因為粟雪年紀還小,身形沒長開,這段時間又瘦了很多,偷來的衣服都是男裝,她也沒多想,直接就挽了男子發髻,還方便些呢。現在就被人認成了男孩子。
樓上的人往下俯視,人群中的一舉一動都看得一清二楚。
之前狐假虎威的第一個發話那人往后退了一步,“方城主您看……”顯然意識到自己越俎代庖了,連忙退回原位。
“唔……”不管有沒有生怒,很顯然在這場合表現出來都是不合適的。方揚臉上還帶著笑容,捋了捋自己的胡子,思索了一下才笑著朝下說道,“小兄弟可否說一下對我有什么不滿?”他這話足夠客氣了,以他一城之主的身份,在狀似被人侮辱嘲諷的情況下,還對那人這么有禮,讓樓下聚集在一起看熱鬧的百姓們都忍不住紛紛贊揚。
粟雪實在不想引人注意。雖然猜不出那個莫將軍為什么沒有大肆搜捕他親自下到監獄里的人犯,但誰知道他有沒有派人在這城里暗中搜查?這個城主也有些古怪,他的牢里跑了犯人,他竟然沒事人一樣還到處帶著人一起玩樂,再配上這張臉……實屬奇葩。她確定自見到那個莫將軍開始,她的臉一直是烏漆麻黑的,就沒有真正露出過五官,巴特爾也一樣,諶越之的臉肯定更不好畫像,難道他們還只因為這個就不抓回越獄的人犯?無論如何,她太出風頭都不是好事。
“城主大人親和,草民并無不滿。”她低著頭,微微躬身朝樓上的人行禮。
有人頓時想質問沒有不滿為什么要在方才發出那樣一聲,方揚一擺手制止了,笑著說:“嗯,你之前的確是有表達不滿的意思,眾目睽睽之下不好抵賴。但本城主相信你的確無冒犯之意。聽你用詞遣句,似是讀過書的人,今日我本就打算文試,不如這就出一題給你,你答上來開了今天第一題,便恕你無罪。若能壓過樓上眾人得了頭籌,不僅不怪罪,今日這文試設下的彩頭也歸你。不知小兄弟意下如何?”
方揚旁邊站著的一伙人頓時夸贊城主大人寬懷大度待人仁和,禮賢下士等等等等。
方揚話里說了答上來就無罪,答不上怎樣他卻沒明說。粟雪現在沒有在眾人面前飛天遁地消失無蹤的能力,也就只能被動接受,幸好,還有個彩頭……應該是賞銀,拿到之后她就不用為抓藥和買生活用品的錢發愁了。
“謝城主大恩。”粟雪慢慢說。
“哈哈,好!我這就出題了。”方揚一擊掌,大笑著說。“也不用太難的,有趣就好。無足是為止,添足亦為趾,去掉止邊足,加衣便為祉,玄凰出明帝,萬民有福祉。”
其實這本來只是一個最簡單的文字游戲,毫無內涵深意可言,但因為方揚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在這最淺顯不過的句子里,提到了玄凰與萬民,這個大勢一定,其他人再接隨意了就很不妙,一個弄不好獲罪都有可能,更別說還可以隨隨便便接一句。
更何況,他的最后兩句牽扯出玄凰國,其他人的句子再好也不可能壓過國家一頭,今日這頭籌……不會再有。有心人都在揣測著,城主大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也許他并沒有平日里表現的那么好說話待人隨和吧,今天是真的惱怒那賤民竟敢嘲笑他,所以即使不好因此責罰,卻也不愿意讓他得了賞銀去。
粟雪卻反而放心了,不能拿到賞銀是小事,這種時候不引人注意才是最重要的。不管樓上那位城主大人搞什么鬼,她只要小心想辦法盡快脫身就對了。反正這家伙那個題,扯得太大不好接,她就干脆來個粗人的做法,什么都不懂,只求能夠接上就行。
思緒轉到這里,她頭也不抬地說:“無人是為喬,有人也是僑,去掉僑邊人,加木便是橋,橋自木中出,遇火就會焦。”
樓下的多是平頭百姓,識字的都不多,更別說玩什么文字游戲,但聽風閣上的人卻都是自命風流才子有識之士,聽到粟雪接的這一句,立時毫不客氣地大聲譏笑起來,嘴里更是連出嘲弄之語。
“哈哈,果然是無知小人……”這個小人說得是什么,誰也不知道了。
“這樣的句子也敢拿出來獻丑,當真是無知者無畏么?”
“就這幅模樣還敢嘲笑我們城主大人?!”
“可笑復可嘆……”
“哎喲,從哪兒來滾回哪兒去吧……”
“……”
樓上熱鬧,下面的百姓們也交頭接耳七嘴八舌地說著些什么,場面混亂十分。方揚清咳了一聲,立時樓上樓下都又安靜了下來。
“既然已經對上,本城主說話算話,小兄弟這便可以離去了。”方揚面帶笑容的說完,話語一轉,“各位應邀前來,不要被這小事擾了興致,你們這就繼續接吧。接的不好的……中午罰酒!哈哈哈……”
立即有人附和:“是是是,當然……”
“城主大人說得是……”
“不過要我說,城主大人那一句說得極妙,今日咱們怕是都得不了那彩頭了……”
“那是當然!城主大人文采斐然啊,有大人珠玉在前,咱們就都是助助興而已……”
下面的百姓們注意力被吸引開,也就沒什么人注意粟雪這個小小賤民了。
這上面的事就與她無關了。粟雪皺著眉眼光極快地掃了一圈,見沒有人再注意自己,快速離開了人群,怕有人還在暗中注意自己,幾個轉身,進入了小巷子里。
剛準備再拐到另一條主街道上,就看到死胡同里堆著的稻草和一堆籮筐下面,露出一雙男人的腳。這個粟雪不會管,但那腳下面淌著血,在青石道上十分刺目。讓她霎時想到那天,在烏木山上洞口處……
目光一閃,粟雪緩慢地蹲下身去,掀開籮筐,一個男人靠墻坐著,人已經完全失去意識陷入深度昏迷。那人看身形明明已經是個成年男人,但他閉著眼,染了點血的臉看上去卻是稚氣未脫,一雙淡淡的彎眉比女子還要漂亮幾分,自然微翹的紅唇讓他即使昏迷著也好似帶了三分笑意,不知這人有一雙怎樣的眼睛。
粟雪伸手去探了探他的鼻息,摸了摸脈搏,又隨意看了看他身上……這人傷得很重,她只是隨便看看就能得知,他比她之前受得傷可重多了。只是全身上下的傷口就有十幾道,不知道他怎么還能活到現在。
就算看在這張臉的份上,粟雪也不可能不管他,就直接自己走人。她受的教育就是那樣的,不能無視每一條生命。在沒有確定罪行之前,誰都有權利活下去。沒看到就算了,看到她就不會置之不理。
可是想要救他,也得先想辦法拿了錢財再說。粟雪蹲在那兒為難了一下,抬頭看了看這個死胡同……不是很高,翻過去是什么?這種死胡同,墻內極有可能是高門大戶……
粟雪利落地動手把籮筐放回去,甚至抓了些稻草把他的腳也給蓋住,地上的血漬也給掩去,隨即翻墻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