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一,大吉,宜嫁娶。
這日天空萬里無云,一片瓦藍漫無邊際地蔓延到視線的盡頭,美得讓人窒息。酈國端寧大長公主嫁于酈國異姓淮安王。由于淮安王在酈國國都并無府邸,倉促間皇上也未能找出一座與他身份匹配的宅邸賜之,故而禮部定的嫁娶過程為——
淮安王今日寅時便從使館騎馬出發,入宮接了住在寧安宮的長公主后,帶著公主繞著都城轉一圈后回到使館,拜堂成親,大宴賓客,禮成。
這一天,所有都城的百姓甚至高官都大開了眼界。自此,天下有了一個傳聞,嫁女當如酈國端寧。
那位神秘的淮安王成婚那日依然是神秘的戴了半面銀色面具,但只看那棗紅馬上一身紅衣瀟灑風流的挺拔身姿,高蹈出塵不似凡人的氣質,便叫街道兩旁圍觀的未婚女子臉紅心跳,已婚婦人看過一眼就不敢再去看第二眼。
傳聞淮安王帶來的聘禮總價值足有五百萬兩黃金,乃是酈國五年國庫所有收入。但畢竟沒有人看到堆積如山的真金白銀,而淮安王在接了坐在以紅紗遮掩的車輦上的公主繞城時,國都的百姓們才真正開了眼界。自公主的車輦出宮開始游行后,一路都有人跟著。所有人都看到,一輛一輛載著嫁妝的佩絲綢紅花華麗馬車從皇宮里出來,跟著公主的車輦一起游行。淮安王和公主繞城一周回到了使館,公主裝著嫁妝的馬車還在從皇宮里源源不斷地駛出來。可想而知,酈國皇帝陛下為端寧大長公主準備了多少嫁妝!
街頭巷尾的百姓紛紛對此交頭接耳地熱議起來。
“果然是天家成親啊!真讓我們開了眼界!”
“這輩子怕也就見這么一回啦……”
“端寧公主真是有面子,這么多嫁妝,夫家絕不可能瞧不起她了,只怕要當做財神一樣供起來呢……”
“關鍵是那位駙馬爺淮安王也是相貌堂堂氣度非凡啊!這真是女子所有想要的都得到了,她的人生還有什么遺憾?要我啊,死也瞑目了……”
“你?這輩子是別想啦,人家可是皇上的姐姐、長公主呢,你一個野丫頭想跟人家比?還是早早投胎等下輩子看有沒有可能比較快,哈哈……”
“你這臭丫頭!我想想不行嗎?關你什么事啊……”
“嘻嘻、嘻嘻……我錯了,哎哎,我錯了還不成嘛,哈哈,別撓我了……街上這么多人呢……”
“哼!讓你嘴巴毒……”
當然,這些人口中,無論好話壞話,他們議論的當事人都是不知道的。
同一時間,覃霽到了青鸞殿發現人不見了,霎時盛怒非常,憤恨非常……也絕望哀傷十分。
正要叫人把仍在昏迷的琉璃璇璣弄醒審問,忽看到粟雪常坐的窗邊小幾上有一本的藍皮書籍壓了放在下面的紙箋一角,薄薄的白色紙箋隨著窗口拂過的清風時而揚起時而落下,因為右上角被壓住,始終沒有離開小幾。
他幾步走過去,拿起紙箋一看,頓時僵住了。泛著淡雅香氣的紙箋上,只有寥寥數語,他卻看的如遭雷擊。雪她——
霽兒:
見字我已嫁為人婦,此乃我所愿,不必遷怒他人。
原你所言要世上唯一的親人陪你一生一世,并非絕無可能,但夏洛城中妓院內你做了何事,你我皆心中有數。自那時起,我便不可能再陪著你走完此生。因我在身邊,你會鑄成大錯,一母同胞,血濃于水,我怎能看你犯錯而不制止。這幾日我在青鸞殿,你我相處情形如何,我們都看在眼中,已難回到過去。
血緣至親,世間無人可比。我此生是你親姐,會對你關懷照顧,但除此之外再無其它。來求親的男子是我想要的,我有我的人生路要走,你同樣。
放過自己,放過自己,你會看到世間風景無數。
她,雪她……覃霽想要發怒,想要下令停止婚禮,但隨即又想到自己對她的不信任、對她的誠惶誠恐,又想到她說自己飯菜中被人下毒……
她說,她已經找到自己自己想要的,她……不要他了啊。
她是他出生就最親最愛的女子,他怎么舍得為難她?不要便不要了罷。如果放開、放手能讓她覺得快樂……
他決定放手。
側過臉,望著窗外碧空萬里,那雙美麗的桃花眼中,緩緩流出一滴清淚。
此生唯別離。
夜幕降臨。
使館內,洞房中。
微生梵揭了粟雪頭上蓋著的紅巾。
粟雪低頭看自己身上鮮紅的嫁衣,沉默了一瞬,抬頭,很難得地遲疑了一下,問面前的人,“這樣真的沒問題?”其實當她答應了跟他出來,已經說明了一切,即使有問題,也不會讓她改變選擇了。不知道為什么,她就想讓他幫她確認一下。
那晚,微生梵去了青鸞殿里找粟雪,最后跟她說明了一切。說了他是誰,也說知道她是誰,問她愿不愿意跟他走。粟雪隨口問了一句怎么走,微生梵卻說答案應該看她自己的心。只要她愿意走,沒人攔得住她,相反的,她不愿的話,也沒有誰能夠逼迫她。
后來,粟雪就答應了。
“丫頭,你我已經拜堂了。”微生梵笑得很溫柔,配上他一身的深紅,再襯著這一室紅光,迷離而帶著幾分妖魅。他頓了頓,忽又說,“你該叫我什么呢?夫君?相公?我要不要改口叫你娘子或者夫人?”
粟雪一怔,淡淡的神情雖然沒什么改變,但雙頰卻慢慢地透出了一絲紅暈,垂下了眼瞼,“隨意。”驀地,半抬起臉,也許是因為這洞房里四處都是紅,她的臉也被映得柔和了幾分。
“這怎能隨意?”微生梵又是一笑,這笑里更多了幾分調笑的意味,“小丫頭,我等這一天很久了。”
“小丫頭”?不裝傻的微生梵本就比粟雪要成熟很多,氣勢也完全蓋過她,叫她丫頭已經帶著寵溺,小丫頭更是帶了無限呵寵與縱容,聽得粟雪這么鎮定的人也有一絲別扭。
“別這么叫。”她極力控制自己不要臉紅。
可粟雪越含羞微生梵就越想逗她,“不叫,那么我們來說洞房?”
因為這樣的粟雪實在難得一見啊,讓人看了就忍不住想要逗她生氣或者害羞——特別是他。
粟雪忽然抬頭,淡淡地盯著微生梵。
微生梵嘆了口氣,唇畔還是帶著淺淺笑意,“娶了個不愛玩笑的小妻子,以后要少許多閨房之樂吧?”說完自問自答,“應該是這樣沒錯了,不過……”
他欲言又止,粟雪卻不想理他了,低下頭繼續盯著艷紅的衣袖上以金絲線繡著的精美牡丹還有鳳凰。
“丫頭你不想洞房對不對?我們可以打個商量。”等著魚兒上鉤。
粟雪微微仰臉,眼神看過去,示意他可以說了。
“不如我們來玩個游戲,若是你贏,這春宵雖價值萬金,我也只能遲些再——”微生梵意猶未盡的尾音里似有可惜與喟嘆。這滿室映紅,她身上是為他而著的嫁衣,坐在他們的床邊,叫人怎能不動心。“你意下如何?”
既然已經成了夫妻,那么有些事情就是必須要做的。不過……能緩幾天,讓她做做心理準備也好。還有,這人能不能這樣一直故意逗她?粟雪感覺自己的臉上不受控制地又要開始紅了,暗自再低了低頭,“可以。”
“很好,那么……游戲規則我來定,你有意見可以提。”多么想看到這女子主動的樣子,只要想想,就覺得心開始加速跳動。“其實也很簡單,我提問你來答,若答不出,你就自己脫一件衣服,如實答出來,我就后退一步。若是你先……身上的……那么我們就不要辜負了良辰美景,若是在你……之前,我退出了房門,今晚就不打擾你。以后你我分床而眠,你什么時候說了愿意與我同床,我再回來。很公平,你看可否?”
粟雪思量一瞬間,點了下頭算是答應,“怪題偏題不能出。”
“那自然。我的妻子……即使是我自己,也不能欺負。”微生梵笑得云淡風輕,話說得卻很有意思。“那么現在可以開始了么?”
“唔。”
“第一題,你還記著草原上的事么?”微生梵琉璃色的鳳眸中有龍鳳蠟燭燃起的火光,他一臉興致勃勃,仿佛真的得到問題的答案比這洞房里應該做的事更有意思。
粟雪一怔,以為他會問一些關于她對他的看法,沒想竟然是問這個,不過只是片刻她就回過神,點頭。
“第二題,若我現在告訴你,十日之前,玄凰威遠大將軍莫行舟因謀反被皇帝下令斬立決,抄家滅族。玄凰因為寒門望族爭斗漸起,朝中將起大亂,擎北或能乘虛而入。你心中可還會記著那些事?”微生梵說話算數,粟雪答了他的題,他立馬后退一步。雙眸凝視安靜地坐在床邊的人,問得很專注。
他竟然是特意……粟雪心中一動,“不會。”他想她以后只記著他,是這意思嗎?
“好,那么下一題。”微生梵又后退一步。雖然只是使館的客房暫時做了他們的洞房,但卻不算小,當然,也不會如宮殿般大小,他這么退下去過不了多久就真要出去了,卻不見他著急,臉上眼中還是有著溫柔的笑意,“你是真心嫁我,而不是為了逃避你的同胞弟弟么?”
重頭戲來了。
粟雪想了想,半抬起眸子,“一半一半。”她說的是實話,沒有絲毫隱瞞,心中也沒有要隱瞞的打算。只因她已經嫁了這個人,這是她自己選擇的。也許她還不懂怎么做一個合格的妻子,但她會盡量做好。夫妻之間不該有太多秘密,這個她還是知道的。他不問,她不會說,他問了,她一定給出最真實的答案。
微生梵心中滋味莫名,但還是能確定快樂占了一大半,他忽地對著粟雪彎唇一笑,“夫人果真不愿叫為夫夫君或者相公,為夫便不勉強,但可否告知,往后娘子打算如何稱呼為夫?”
粟雪靜默了一陣,無聲地脫了外罩的一件銀紅色薄紗罩衣。這個問題,她已經有了答案,可不能說出來,更是……不可說。
微生梵站在原地朝著粟雪躬身一禮,“這一問,請娘子一定如實告知,你想與為夫洞房么?”
粟雪臉上薄紅加深,站起身,脫下一件朱紅繡花褙子。
微生梵看得心癢難耐,他已經有多少年沒有過這種情緒了?忍了忍,按耐住不動,繼續問,“娘子如今的愿望是?”
這個人,對她實在……早在夏洛的深山中,她已經知道他對她的心意,但這時想到他問題的用意,還是忍不住心頭漫上微妙的情緒,有絲微微的甜,有點淡淡的醇,有淺淺的置身夢中之感。粟雪又沉默了一瞬,慢慢地說:“與……并肩看遍天下風景,一起老死。”
這是她能說出口的,不離不棄,一生一世的誓言。
微生梵這一步退得心甘情愿,他突然地轉了話題說道:“巴特爾已經回了草原上,他說他是草原上的人,應該回去草原。”又繼續問,“娘子對為夫有何看法?”
粟雪想了想,緩緩慢慢地一字一頓說出她的答案:“可、共、此、生。”
可共此生。
微生梵笑得心滿意足,這就是他想要得到的答案。他突然又向坐在床邊的粟雪抱拳彎腰一禮,“夜已深,娘子累了一天,這就歇息吧。為夫歇在隔壁,有事喚一聲即可。”說完果然瀟灑地轉身離開了。
至于洞房花燭嘛,來日方長,不急不急——
粟雪坐在床邊,望著那個施施然離去的背影,一時呆住——他不住在這里?那這個游戲是?故意的。
不過啊……
這一刻,她似乎能夠體味到他并未說出來的意思。
來日方長?
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