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椅、窗戶仍舊整潔有序如一群等待檢閱的士兵。只可惜卻已是人去樓空。盛月陽環顧了一下他的宿舍,他的氣息似乎還隱隱停留在淡靜的空氣里。她的目光從墻上掃落,輕輕閉上眼睛,雪白的墻會讓她產生錯覺,讓她想起像一堵墻一樣擋在她面前保護她的那個身影。桌子上的錄音機煥發著氣派的光,杜卿顏的手在上面劃過,輕輕靠在桌子上,聆聽她的聲音。
“八年前,我是個得抑郁癥的小孩,很難想象吧!”她的語氣刮光掃盡那種痛憶往昔的沉重感,仿佛那樣的過去不是一段悲慘的回憶,“10月11那天,我扔掉哥哥送我的生日蛋糕,一個人跑出去找我爸爸媽媽,結果我跳下了丘陵,摔到公路上,可是……”她的眉頭深深皺起,臉凝固如一潭結冰的死水,“烈曲的父母和他哥哥所開的車正好經過,為了不撞到我,那輛車撞到石欄上,他的媽媽盛月陽受了重傷,我哥哥看見了這一幕……”她的臉煙籠霧鎖,浮凸著深深的歉疚。
“然后呢?”
“然后……然后那輛車開車返回,車沒走多遠就爆炸了……”
她的語言沉痛而悲傷,淚水狂放地涌出來:“是我,是我害死了他們,是我害烈曲變成一個孤兒,是我害得他和他爺爺反目成仇,八年來他都痛苦地活在對他爺爺的仇恨中,而我卻什么都不知道,為了贖罪,那個什么都想不起來的我竟然用了他媽媽的名字……”她抽噎著,喉嚨蜷縮成一團,“我是她的仇人,卻成了她的朋友,多可悲,多可笑……”她語言充滿悲哀的嘲諷,“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為什么要讓我和他相遇,為什么要讓我喜歡上他,為什么要我傷害他第二次……”
“你可以對他更好來補償他的……”杜卿顏難過地安慰她,“那不是你的錯,那只是個意外。”
“不,我永遠也彌補不了對他的傷害,繼續跟他在一起我會發瘋的,他需要的不是我,是親情,我不敢告訴他真相,他會恨我一輩子,我只希望他忘了我,不要留下任何痕跡……”她內心的苦楚苦茶一樣漫溢。
“小雪就拜托你了。”看著雪地里雪一樣的長毛狗“嗚嗚”地用爪子抓她的箱子,她彎下腰撫摸它,它也“嗚嗚”地在她手掌間摩挲,它知道她即將離開它了吧,今天她為它戴上了早已摘掉的鐵鏈。
“你放心吧,我媽也很喜歡小狗,我一定會把它養得比豬還胖。”他淡淡地笑笑,眼神里卻隱晦著她看不見的戚傷。
“不行,那樣它就跑不動了。”她搖搖頭,故作認真地說。
它已經長高了一點,毛也變長了,比剛來時更依戀她了,對它來說只有烈曲和她才是它的親人,它很怕生,只跟烈曲和她親昵。她卻不能把它留在身邊,看到它就會讓她想起烈曲。不可以讓他的笑、他的開心、他的淚、他的傷心、他的皺眉、他的憂郁繼續電影一樣一遍遍重現在我眼前,那樣我會變得貪婪,我會為了抓住你不擇手段,我會發狂地和命運作對,卻最終讓你受傷。不能,即使我會痛苦一輩子,也不要你再為我受傷。
“可以留下來嗎?為了……為了我們的友誼。”杜卿顏點燃最后一絲希望。
“不,可我會永遠記住你們。”她輕輕搖曳她的手,又重新裝點上那似曾相識卻隱藏憂傷的微笑,“再見!好好珍惜你身邊的人吧。”
她頑強的背影綻放成一枝傲霜斗雪的梅花。
“你會回來嗎?”他望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不舍”連綿得和路一樣遠。小雪在雪地里“嗚嗚”地轉來轉去,像是在哭泣。
“對,我會回來。下回回來的時候我還叫你‘肚臍眼’行嗎?”她轉過頭,不想看到他失望的身影。
“好!多久以后會回來?”聲音在冰天雪地里遠遠地穿梭。
“忘記的時候。”她沉吟了一下,朝他大喊一聲。
那會是多久?一年、五年、十年還是一輩子?寧愿她和他在一起,雖然她和他的距離不會太近,卻也不會太遠。可是現在,她卻要訣別自己的視線,一個人走遠。那么……就讓他自私一回吧,他該知道事實真相,該放她走還是留住她由他來決定。
“烈曲……”他叫住等在檢票口的烈曲,“你想知道月陽離開你的真正原因嗎?她已經走了,轉了校,也許還會搬家,以后可能再也不會出現了。”
烈曲玉竹般的手指按下了錄音機的按鈕。
“我是她的仇人,卻成了她的朋友,多可悲,多可笑……”
“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為什么要讓我和他相遇,為什么要讓我喜歡上他,為什么要我傷害他第二次……”
他的目光由淡轉濃,復雜而強烈,聽完便奪門而去。
“因為我很愛一個人,所以我必須離開你,繼續留在你身邊我就像活在地獄。”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離開我……就算一切都是命運的詛咒,就算這是宿命的結局,我也不要再離開你,我什么都沒有了,只有你,不管你是天使還是魔鬼,我都不會再放開你……
他如一支拉弓開弦的箭,發狂似的尋找她。他跑到天橋,這里是通往峻河縣的路,天橋上有很多模糊的人影,卻沒有一個是屬于她的。
他的眼里夾雜著痛,夾雜著茫然,他所鐘愛的天堂的白色化為一片昏暗的陰影,沒有你的世界只剩下太陽和月亮照不進的陰霾。我看不見你,你在哪兒……
就算會受傷,我還是無可救藥地喜歡你,就算會很痛,我還是沒有辦法離開你,沒有你在我身邊,我就像活在地獄。
“你好!”有人朝他熱情地打招呼,他焦急地問那人有沒有見過一個拖行李箱,梳辮子的女孩。
“你是說上次那個女孩嗎?”他的話讓烈曲恍然想起,他就是上次在天橋下彈吉他的那個少年,他已經從一個地下工作者進化成了一個地上工作者。
“你見過她嗎?”他希冀地問。
“對,半個小時前她就站在我旁邊聽我彈吉他,我唱的就是那天你為她唱的《情非得已》,她在那兒一邊聽一邊哭,哭了好久,什么話都不說,后來我再抬頭時她已經不見了……”他沒聽吉他少年把話說完就行色匆匆地向天橋上奔去。一只冰刀鞋赫然入目,反射著銀白色的光。
他沖過去奪過小男孩手中的冰刀鞋,焦急地追問他:“這只冰刀鞋是從哪兒來的?”
“是一個扎辮子的姐姐留下的。”小男孩用稚氣未脫的聲音回答他。
是她,可是……
“為什么只有一只鞋?”可怕的預感和夾雜著雪花的北風一樣襲入他的脊背,他的聲音像天橋上瑟瑟的音樂般顫抖,“她在哪兒?她在哪兒?”她有恐高癥,她怎么可以在天橋上穿冰刀鞋……
小男孩眨眨困惑的眼睛,望著他手里那只漂亮精致卻孤獨的冰刀鞋,做錯了事一般低下頭,指指天橋下面:“它掉下去了。”
“掉下去了……掉下去了……”他機械地一遍遍重復這些悲慘的文字,怎么可以,怎么可以……為什么終究無法掙脫命運的手……他的目光追隨著一片飄落的雪花,雪花落在他掌心,無聲地消融,無聲地風干。
“雪,是天使的眼淚嗎?”
“也許是吧!”
“天使流干了眼淚會怎樣?”
“會變得快樂起來吧!”
“不,會死!”
“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
我說過就算死也不會再放開你……
“我會去找你,就算是地獄。”
他心若死灰,縱身一躍,帶著千百個驚呼的聲音,毅然決然落入那汩汩流動的水里面,黑發如一朵凄美的葬花,獨自飛舞在空中,他棕色的頭發哀艷綻開,曇花一般消失在冰冷的水面,唯有他嘴角那抹倔強的微笑,鐫刻在水漪間,深深記錄在那一雙雙驚嘆的眼睛里。
如果兩顆心注定要沉淪,那么就讓我和你永遠凍結在一起……
他接住自頭頂飄然而下的一片燦爛的梧桐葉,“送給你。”
“這,有什么象征意味嗎?”
“你說呢?”
“嗯……像星星,代表希望;像火苗,代表光明;像一只手,代表……”
“代表我的命運,你愿意掌握它嗎?”
“不,你的命運該由自己來掌握。”
“可是,看看你的手,它已經在你手里了。”
“還給你。”
“八年來我活過的,只有這個季節,我把凝聚了一生的燦爛都送給你,不想要的話就丟掉吧,讓它在你腳下破碎。”
她獨自走在那條孤寂的道路上,破碎的拖箱聲是她凄涼的伴奏,她嘴里的歌如一個個被丟棄的音符,散落在那漫長而無盡的道路上,凋零成他們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