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客大廳之上,茶水已經備好,上好的龍井還冒著熱氣,各色花樣的糕點紛紛端了上來,都是段婉欣平日里最愛吃的。
段婉欣不顧別人的眼光,撐起下巴癡癡的看著彭于謙,少年白衣在身,眉若刀裁,面容似玉,深邃的雙眸嵌在那冰冷的神情上好似天山的雪蓮,有種只可遠觀不可褻玩之感,想象著終有一日,少年的身邊只有自己并肩而立,段婉欣年幼的心里突然泛起濕濕的潮水。
還記得她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也是在彭府,他就那樣泛著舟,靜靜坐于夕陽之下,殘陽將天幕染紅,萬物靜籟,他不似自己見過的孩子,他太靜了,靜的好似沒有生命沒有呼吸,唯一可以感知他還活著的跡象便是他手中的簫,那樂曲段婉欣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低沉,游蕩,像那個午后的一縷孤魂,而舟上的孩子面色平靜,早已在余輝中淚流滿面,他連哭都哭的那么隱忍,叫人心疼,當時年幼的段婉欣還不知道那是何種情感,只是見他哭她也哭,她的哭聲驚擾了他,他定睛看來,卻不知何時早就擦干了眼淚,面色冰涼,見他如此,段婉欣哭的更厲害了,當時的彭于謙并沒有趕她走,而是伸出右手淡淡的說了句:“別怕,有我在?!?/p>
段婉欣記得很清楚,她觸碰到了這個世上最冰冷的一雙手,可是卻是這份冰涼讓她刻骨銘心,她覺得她會盡自己的全力去守護這個人,溫暖他的手,溫暖他的心。
她知道他其實不是討厭她,只是因為那可笑的婚約,他在和一個人賭氣,那個人是彭家的禁忌,他是恨那個人的,至少那些年他是因為那個人才擁有了不一樣的人生,可是段婉欣卻很感謝那個人,她利用那個約定利用了彭老太爺的寵愛就這么霸道的留在了他年幼的歲月里,一晃八年。
“都是我愛吃的。”段婉欣拿起桌上的糕點放到嘴里,吧唧著瞇起了眼睛。
彭于謙冷眼看著,輕抿了口茶,淡淡道:“好歹也是大家閨秀,吃起東西來卻這般不雅?!?/p>
“大家閨秀怎么了,你不是常說人要回歸自然,不能老被條條框框束縛嘛,而且小時候你常說這樣也挺好的。”段婉欣撒嬌的撅了噘嘴,仰頭又是一口糕點。
“哦,我有說過嗎?小時候的事不太記得了?!迸碛谥t有意無意的說著,段婉欣端著茶水的手顫了顫,嘴角的笑容一凝,卻瞬間掩飾掉難堪,悠悠道:“我可是每件事都記得?!?/p>
好半天的沉默,二人也不說話,段婉欣邊吃邊盯著彭于謙,滿臉花癡的模樣,身旁的下人見她茶水沒了,好心給她換上,她卻一把推開怒道:“你們這些沒長眼的東西,我和少爺好不容易單獨呆一會,你們還不滾出去!”
斟茶的下人嚇的一哆嗦,本就沒拿穩的杯子也跟著傾斜倒在了桌子上,其他下人聽到聲響也不由得看過來,只聽華凡沒好氣的罵道:“怎么做事的!”華凡罵完后瞟了眼彭于謙,見彭于謙微微沖他點了點頭,他心領神會的指著其他呆在原地的下人叫道:“看什么看!還不統統滾下去!”
華凡帶著下人們齊齊退出了大廳,偌大的大廳此時顯得異常空曠,彭于謙這才抬眼道:“看夠了嗎?”
段婉欣微微一愣,立馬笑道:“還沒?!?/p>
彭于謙似乎懶的和段婉欣做這種無聊的口舌之趣,他蹙緊了眉,放下茶杯,看著段婉欣的眼神里多出幾分異樣,段婉欣也察覺到了彭于謙的專注不免面上微紅。
彭于謙輕嘆了口氣,隨即壓低了眼眸,道:“你準備穿著這身紅衣在彭府多久?”
段婉欣顯然沒料到彭于謙說的是這事,她面上一沉,看著身上的紅衣,竟不知如何回答,只聽彭于謙繼續道:“不明白嗎?披麻戴孝總知道吧,即便你現在還沒入彭家,可好歹也進出自由,你準備天天穿著紅衣來告訴別人你的孝心嗎?”
段婉欣知道彭于謙是在怪她,她本就是這個性子,雖然也知道自己這樣是有欠考慮,可是彭于謙還是第一次這樣指責她,不免心里不舒服,眼淚嘩啦啦的流了出來,小嘴撅的老高。
彭于謙裝沒看見,繼續道:“好歹也是個姑娘家,以后沒什么事就別老過來了,以前有老太爺在,還可以說是來陪老太爺聊天,如今老太爺不在了,你來的太頻繁,只怕別人會說閑話,對你對我都不好。”
段婉欣越聽越難過,流著淚卻沒有哼哧半句,她面色越來越難看,只是使勁壓抑著心里的火氣。
“不用如此瞪著我?!迸碛谥t雙眉一挑,回敬道:“莫說日后我們會是一家人,就是女子你也該知道何為女子該做的事,動不動就來你未來夫婿家里砸東西,動不動就對下人大呼小叫,動不動就對我這個主人橫眉冷對,傳出去只怕叫人笑話我彭家娶了個潑婦,我不讓你來自然有我的道理,你若真的要來,找華管家通稟一聲便是,亂了規矩以后彭家的下人只會怕你,卻不會服你,更不會好好做事,你明白了嗎?”
段婉欣只覺得彭于謙說了很多話,大部分她沒聽清,唯獨那句“未來夫婿”讓她破涕為笑,她道:“這么說,你是會見我嘍,要是你找借口不見我怎么辦?還有你剛才的意思是說,你不再抗拒婚事了嗎?”
“我有說什么嗎?”彭于謙淡淡的看著眼前的女孩,目光深深,段婉欣驚慌的重復著剛才彭于謙的話,卻怎么也重復不好,反倒語無倫次起來。
彭于謙重重的深吸了口氣,待段婉欣說的臉紅脖子粗他才緩緩開口:“我依然不愿意,可是阿爺說這是他的心愿,作為他的孫子,我不會讓他在泉下不瞑目,所以即便我心里有一百個不愿意,我還是會在十五歲的時候娶你過門,其實我從未說過會反對這門婚事,是你自己總也不相信罷了?!?/p>
段婉欣心里像吃了秤砣,總算放了心,她滿臉得意,即便彭于謙一再強調他心里不愿意,可是能成為他的妻子,她便覺得高興,至少可以日日在他的身邊,她相信水滴石穿,總有一天會讓他看到自己的好。
看著段婉欣的模樣,彭于謙無奈的搖搖頭,他的聲音低低而起,帶著幾分釋然與勸解:“你真的想好了嗎?”
“什么?”段婉欣回過神來,怔怔的看過來。
“你真的想好要進我彭家的門嗎?”
“當然,這是我爹和你爹的約定,而且老太爺也那么喜歡我,我爹也十分喜歡你……”
“我是問你,不是我爹,你爹,也不是老太爺或者其他,我是問你,你自己的心?!?/p>
段婉欣第一次見彭于謙如此和她說話,每次他回應她的只有那么幾句話,“回去”,“走開”,“怎么又是你”……他還從未像現在這般在意過她的想法和感受,段婉欣顯然有些失神,更有些落寞。
見段婉欣半天不說話,彭于謙的聲音再次響起:“我問你并不是想得到什么特別的答案,如果你說些大道理我反而覺得好笑,更別說你會輕易說你就是喜歡我這樣的話,何為喜歡?何為愛?恐怕連你爹爹那般經歷滄桑的人也未必知道,我只是想告訴你,當年我娘也有這樣一個機會,她可以選擇自己的人生,可是因為她的執拗,她嫁給了不愛她的人,所以她一生都只能活在牢籠里,她想走出去,所以偏激的選擇了死,她以為那樣便可以在我爹心里留下位置,可是她太傻了,傻到連我也忘記了她的模樣,你覺得我娘是幸福的嗎?她是彭家的女主人,就算爹不再了,她依然風光,可是她還是不快樂啊,你明白嗎?”
“你是在勸我自動退出嗎?”段婉欣咬著唇,淚眼婆娑,倔強的腮幫子鼓起來,有著這個年紀不該有的偏執。
“如果你非要這么理解也可以。”彭于謙似乎不想再做任何解釋,有些話只是說給聰明人聽。
“如果……如果我說不管會有什么苦,我都不怕呢?”段婉欣高高的抬起頭,活像一只驕傲的孔雀。
彭于謙微微一愣,他是知道她脾氣的,只是對她的固執,他卻從未像此刻這般深刻,半響,彭于謙突然暗暗一笑,悠悠道:“真是個傻丫頭。”
一句傻丫頭仿佛回到了那年初識,她問了好多問題,他不愿意回答便叫她傻丫頭,已經很多年他沒有如此親昵的叫她了,今日突然叫了,段婉欣覺得所有的防線都崩塌了,她邊哭邊道:“我知道那個丫頭比我機靈,我也知道你愛找那個丫頭說話,我更知道老太爺也喜歡她,反正那個丫頭贏得了你們的歡心,就因為她古靈精怪,就因為她給了老太爺一個特別的壽宴,所以你們就再也不喜歡我了,也不寵愛我了,你們不是都說一輩子會對我好的嘛,為什么都在騙我?!?/p>
大廳內飄滿了段婉欣的哭鬧聲,彭于謙靜靜的看著,直到她哭累了,他才遞過去一條素雅的手帕。
段婉欣沒好氣的接過來,將鼻涕淚水狠命的往上蹭著,彭于謙瞳孔收緊,半響后才道:“所以呢?所以你就設計了那些害人的戲碼嗎?”
段婉欣手下一滯,眼眸里閃過驚慌,她看著別處,手卻胡亂的抓著糕點,失措道:“你說什么呢?”
“能輕易拿到不菲的春心散,能輕易收買老太爺身邊的人放兩個孩子進去,能讓所有消息不驚動我的情況下讓老太爺順利喝下那兩個孩子送去的藥,都是你在背后做的吧?!?/p>
“不是!不是那樣的!”段婉欣圓睜著兩眼,大聲道。
“真的不是那樣嗎?你看到我遲遲沒給他們結算工錢,害怕我會真的留他們住下,后來你從茹兒那里打聽到我只是在和其他歌舞坊聯系,給劉木匠在鎮里謀求一個穩定的生計,你便怕我和他們父女經常碰面,所以暗暗找尋機會,希望可以讓我們彼此都產生誤會,說不給他們父女工錢的謠言也是你散布出去的吧,騙那孩子說只要把藥拿給老太爺,老太爺必然會替他們做主,你知道叫強子的孩子沒什么心眼,又十分想做些什么在那丫頭面前證明自己,所以就買通了其他下人主動和他套近乎,讓他找到了你,是這樣嗎?”
“不是那樣的,真的不是那樣的?!倍瓮裥罉O力否認著,滿眼痛苦,她覺得仿佛失去了什么,雖然她知道她做的一切肯定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她也以為自己會無所謂,可是當彭于謙赤裸裸的將這些擺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分明看到了烈日之下,自己滿是鮮血和不堪的人生。
段婉欣的防線漸漸崩潰,孩子的她緊緊抱著雙臂,身子蜷縮在地上,雙唇直打顫,那些字仿佛是從她嘴里蹦出來的,只聽她哭訴著道:“我……其實……不想……老太爺死的,可是……可是……我卻鬼迷心竅的放多了春心散?!?/p>
段婉欣抱作一團,像只可憐的貓咪,彭于謙靜靜的陪在她身邊,他明明知道了一切,卻已經沒了恨她的力氣,他的確失去了自己最親的人,可是他也明白,對于阿爺來說,那何嘗不是解脫,駱先生說了,阿爺去的很快,沒什么痛苦。沒痛苦也表示放下了對那個人的記掛吧,彭于謙想。
其實很早之前駱先生就已經說過,老太爺大概活不過這個秋天,彭于謙心里明白,卻只是因為當日事發突然而不愿意相信,他寧可去傷害那個孩子,也不愿意接受現實。
終究是他錯了,他還有資格去恨誰呢?
“華管家!”只聽彭于謙一聲高呼,華凡小跑著趕進來,看到地上的段婉欣他先是一愣,然后迅速恭敬的彎腰沖彭于謙行禮道:“少爺有什么吩咐。”
“送段小姐回府吧?!?/p>
“你是準備以后都不見我了嗎?”段婉欣突然抬頭緊張的問道。
“不會?!迸碛谥t斬釘截鐵的答,他很少笑,可是此刻他卻對著段婉欣微微笑起來,“你放心吧,我會遵守那個約定?!?/p>
門外有落葉飄下,黑色肅沉紗幔在空中飛舞,彭于謙突然覺得心里安寧了,他看著天空低喃道:“阿爺,這樣做您還滿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