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二,天光大開,紫氣東來。是個難得的好天氣。秀秀起了個早,收拾完畢后,又故意繞著去看了一眼韻姐與娘親,這才安安心心出門了。
相府正門,胡律斜靠著一株棗木,看上去心情不錯。今日他穿了一身成熟穩重的青衫,清晨柔弱的光線灑在他身上,遠看著又多了幾分神秘。
不待秀秀走近,胡律已先她幾步,走到她跟前,靜靜拉過她的手邁向郁郁蔥蔥的林蔭道。
胡律沒有說話,緊緊握著她的手,表情嚴肅又認真,秀秀有種自己其實是跟他私奔的幻覺,心底生出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錯覺。
胡律瞧著她一副視死如歸的別扭樣,在她手心捏了捏,小聲問她:“秀秀,你在害怕?你怕什么,左右有我陪著你。”
秀秀抽回自己的手,雙手揉了揉,白他一眼:“誰說我害怕了,我只是稍微有些緊張,我爺爺說了,適度的緊張,可以讓我發揮的更好,你懂個什么。”
胡律不置可否笑笑,也不拆穿她。
秀秀原本挺害怕的,被他這么一說,也深深吸了口氣。他先前是故意表情凝重給她施壓的吧!
陽光透過枝葉在地上投下幾許淡影,秀秀好像踩在舊時的歲月里,總也著不了地。她低著頭,有些頭重腳輕,步子也有些虛。她從來不怯場的,主要是今次考試太特別,她害怕自己考不好,與他擦肩而過。
才發誓說不能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的,她就浪費了不少時間,爹爹的話又給了她一種自己其實很厲害的錯覺。雖說名師出高徒,而且她一向自詡聰明,聰明得有些自負了,萬一丟臉了可怎么辦呢?只要一想想,她就腿腳發軟。
她不會就此患上一種叫做考前綜合癥的病癥吧!啊,暈!
胡律見她如此,一手將她輕輕撈起攬在懷中,秀秀也不反抗,任他攬著。還好有個胡律,如果今天他不在,萬一自己暈倒在路上怎么辦呢?他的懷抱很溫暖,比陽光還要暖上幾分。
胡律無聲地又將她緊了緊,握在她腰間的大手帶著安撫的意味,輕輕爬上她的肩。秀秀向他懷里靠了靠,靜了靜心。
心態是最重要的,她時常這樣告誡自己。其實她一向想得開,如果真的考不好,那她和趙喻,就真的沒有緣分吧。
秀秀覺得自己從未像今天這樣,身心疲憊到極點又心身輕松自在,這是一種極其糾結的感覺。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痛并快樂著。
對秀秀而言,十年的苦苦鉆研與默默等候,到今日終于可以萬箭齊發,一錘定音,以后是死是活,都要靠自己了。
秀秀走在貢院門口,望著深深的庭院,朱紅的門,高高卷起的簾,心里有些發酸。人們常說:一如宮門深似海。自此以后,那些原本可以保留的天真,或許就要被滿朝風雨洗刷得滿目瘡痍了。
秀秀瞟了一眼身旁的胡律,他抬頭望天,并不言語,目無所思,從容淡然。胡律悶騷慣了,總是把自己搞得很清高,目中無塵藐視一切。這種他引以為傲的高貴特質,現在看來稍微有些順眼了。其實自己也沒有多討厭他,只是有些嫉妒罷了。
對她而言極其重要的日子,對胡律又有什么意義呢?胡律一向沒有什么追求,沒有追求就是他的追求。在秀秀看來,他這個所謂的追求,大概就是一時興起吧。他想做的,沒人能攔得住;他不想做的,別人也不敢逼他,爹娘對他是極其縱容的。
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許多事情,沒有經歷過就沒有發言權,就像科考。秀秀著實被這陣勢給嚇到了。
以前她在蘭亭時,總是將春闈形容的很恐怖,要多夸張有多夸張,要多血腥有多血腥,等她自己置身其中,才發現沒有最恐怖,只有更恐怖!她終于感受到一口大鍋中,一尾小小魚的滋味。
這種滋味其實挺難受的,在蘭亭那會兒,她還是很有存在感的,到了帝都,有些力不從心了。這就是林子大了,什么樣的鳥的心情吧。
要想參加科考,沒有彪悍的實力,沒有鐵打的心理素質,別想跨進這個門。這也是為什么貢院門口會有太醫院的人‘游行示威’的原因了。隨時準備挽救你的生命!秀秀暈了暈。
沒有參加過科考的男人,算不得好男人!沒有參加過科考的女子,算不得好女子!
秀秀狠了狠心,閉上眼不去看她身邊扛不住倒下的人,總有一批前浪是要死在沙灘上的!一雙修長有力的手向她伸過來,他的掌心溫熱,她的指尖微涼,他的大手包裹她的小手,給她無聲的鼓勵。
其實胡律有時候也是個很好的人。
開考的鈴聲響徹貢院四方,氣氛頓時暗沉下來,心砰砰的跳著,好似能聽到隔間人的呼吸,秀秀狠狠吸了口氣,閉著眼睛調整呼吸。心里又開始想他了,所以做下這個決定。
“趙喻,我很快就能見到你了,哪怕你已經記不得我,我也會一直陪在你身邊。你說要保護我,就讓我近在你眼前,隨時接受你的保護。”
心上一派澄明,耳畔響起陣陣彌彌之音,伴著徐徐軟風自很遠的蘭亭飄來,那應該是趙喻站在南山上吹笛的場景吧,他眼中注視著的,永遠是大肆綿綿江山與錦繡前程。
秀秀咬了咬下唇,趙喻希望的,也是她沉淀了許久的回憶與希望啊,這一刻,終于可以化成指尖的顫動,一筆一劃,刻在紙上,也印在心間。
考生們有的徐徐作答,有的抓耳撓腮,秀秀四周看了看,覺得自己沒有什么威脅。
高坐上的主考官胡相爹爹面目沉穩,俯視著底下的一切,他目光精銳,似乎只要你有一個小動作,他都可以輕易抓獲。
秀秀低頭時,目光正與他相遇,爹爹給她一個安心的頷首。秀秀別開眼,在心底默默點了點頭。這種時候,無聲的鼓勵會給人一種振奮的力量,一種隱隱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好像整個考場瞬間親切了不少。
狼毫在指尖飛躍,濃墨在紙上韻開,她揮灑自如,信手拈來,一撇一捺輕躍紙上,將紙張一點一點填滿,連自己的心也一分一寸充實。這也是她對自己過去的十年,呈上的一份滿意答卷吧。
而觀之另一方的胡律,并沒有她這樣的奮筆疾書,他始終有條不紊,只淡淡想了想,寫下些什么,然后又想想。
胡正卿望著考場上的兒子與女兒,嘴角難得地翹了翹。他胡家的人,自然不可以輸給別人。
……
時光是自由的,只是身不由己。離場的鈴音響起,中途不知過了多久,秀秀左手托著腮,右手握著筆,指尖墨跡已干。
都說往事不堪回首,秀秀又想起了許多往事,十年的日子說短不短,說長不長,足夠懷念一輩子吧。
她仿佛沉浸在一片書海之中,做了一個很遙遠的夢,這個夢伸向遙遠的未來。她蕩著一葉輕舟,四面波光粼粼,她見著江河奔流入海,旭日東升入境,還看見……
胡律握住她的手,她在笑,會心地微笑。然后她站起身來,向他點了點頭,頭也不回離開貢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