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煙不愿打草驚蛇,她隱于暗處,窺見百花凋敝的幽光林子里,一名身著黑綢輕衫,頭戴狀似雨笠帷帽的女子。
女子的魂靈盛開在一朵極大的白蓮中,她帽檐下的黑網延伸到花心,仿佛與白蓮成了一體。女子歌喉凄涼得枯萎了周身萬木百花。
不料白綾中的魔環傳來異動,薛煙默念符咒,強以魔靈壓制哀傷膨脹的魔環。這一動作,使原本沉浸在深刻悲痛的花間兇靈覺察。
端坐在白蓮中的女子狠狠凝視著薛煙所在的方向,她仍舊唱著怨曲的嘴上現出一抹不明意味的笑來。
兇靈的眼神冷冰冰的,也不知是喜是怒,是愁是樂。她喚出紫檀琵琶精魂,將滿腔悲怨,化作鏗鏘的泛音。錚錚樂曲順著詭異的風,響徹整片花林。
原本合著花瓣,瑟縮作一團,了無生機的林中花,聽到這悅耳的琵琶聲仿佛瞬間復活。它們瘋狂地綻放著嫣紅姹紫,在微風中顫抖、叫囂。
薛煙見到滿目蓬勃生長的花兒,心中響起警鈴,由于并未有與兇靈作戰的準備,薛煙雙手齊聚魔靈,卻隱而不發。
薛煙的雙腳同時覆了靈力,隨時準備離開。
薛煙只是擔心能力消散后,她沒辦法找到魔琴,她于是才在身心疲憊的情況下獨闖“無恨林”。
薛煙此行意在探尋兇靈所在,弄清她的弱點。等明日魂魄穩定了,再奪魔琴。
剛剛凄婉的歌聲,已讓薛煙對兇靈有了大致了解---又是一個為情所傷的女子。
薛煙如果能近距離看到女人面上的神色,她定要懊惱自己沒能先發制人。
兇靈原本冰冷的眼睛里,此時已是波光流動。那眸子仿佛要將天地魂靈盡數吸入,化作己用。
明明只是微風輕吹,薛煙面前大樹的葉片都驚得瑟瑟聲響,落了滿地,像是狂風席卷了般。
薛煙腰間的魔環也受了幽怨琵琶的蠱惑,它全身抖動,急切地想要沖破魔靈禁制。
薛煙正欲撤退,脖子上突然感到了一絲刺痛,她像是短暫失憶般,雙手的魔靈全然消散。
四弦琵琶,前彈后挑。飽滿剔透的攏捻聲穿透百花花蕊,帶出襲人的濃郁馨香。微風,將它們圍繞在薛煙身旁。
薛煙的咽喉,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她急促呼吸,口鼻中卻吸入沒有半分氧氣的嗆人濃香。
恐懼,爬上心頭。薛煙急欲奪路逃走,但是她的整個身子,卻被芳香熏得疲軟不堪。
此時,魔環已經沖破薛煙魔靈的禁制。它斑駁的綠壁受了撼鈴琵琶的敲擊,旋轉著脫離薛煙腰帶,掉落在地上,和出鐘罄之聲,被風兒吹散。
琵琶曲彈至高潮,兇靈眼中登時寒光四射,一瞬間瞳孔便聚成了針尖狀。整片花海都好像成了沒有靈魂的雕塑。
薛煙忽略滿心的駭異,她強運魔靈,卻連抬腳都覺千斤重。剛剛刺痛了一下的右頸部,好像生出一根極長的軟針,細如琵琶琴弦的軟絲,緩緩刺入薛煙脖頸,慢慢向心臟處靠近。
薛煙驚覺自己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她被花香捂住口鼻,大腦幾乎用盡殘存的空氣,意識漸漸模糊。
那四肢百骸匯聚入心臟的痛楚卻清晰地存在,薛煙的感知仿佛只剩下一顆痛得快要冰冷麻木的心臟。
攻擊仍在繼續,面對死亡的危機,靈魂尚未穩定的人兒顯得如此無可奈何。
薛煙只能站在那兒享受肌膚骨髓里,千蟲萬蟻攀爬叮咬般的疼痛折磨。
地上的魔環突然發出一道黃金般壯麗的光,這光,化作嫣紅的云彩飛入兇靈的眼眸。她原本失神的攝魂之眼,被云朵擠出幾滴淚來。
琵琶聲戛然而止,薛煙體內那根無形的細針不再向心臟延伸,花香也被微風吹得不那么稠密。
薛煙吸入的氣體終于夾帶了一絲清涼氧氣。疼痛仍然食骨碎心,好在絕望的命運似乎有了轉機。
魔環記錄的影像開啟,它為這一刻,等待了千年。
幽暗的花叢中閃爍出離奇變幻的萬千畫面。它們最終找到那塵封已久的記憶,為這片花海演出一場凄婉的愛戀來。
這一年,手抱琵琶的女子清麗婉孌。這一年,身背古琴的男子風華正茂。
離別,是女人早已經準備好了千言萬語的嘲諷。
她說:“太可悲了,你的生命竟然是用利益計算的。幸好你告訴我這個事實,不然我可忘不掉你?!?/p>
她說:“為什么你會沉默,不,你的沉默并不是為了保護我。是因為你沉默的內容太骯臟,你擔心自己的丑惡被我輕易窺見?!?/p>
她說:“跟他比起來,你的靈魂真是粗鄙太多。每每想起他,我的心里就只有溫暖。而你,帶給我的是什么?”
當年,男人懷抱著滿腔的苦衷,沒有說一個字。魔環,卻記錄下他痛徹心扉的吶喊:
“等你老了吧,等你老了的時候把我的心拿出來看看。把它剖開來,每個細胞都記憶了你的存在。那個時候不要哭,只要想想我們年輕時候最美的回憶就好。”
“如果老了的時候你認不出我的模樣,或者對我這顆心不感興趣了。那么,就讓我帶著它喝下孟婆湯,輪回轉世也再不認得你的模樣?!?/p>
淚水模糊了兇靈爬滿皺紋的臉頰,窈窕多姿的花兒也是雨幕低垂。寧靜的林子里,大地沉悶悶地,好想將時光吞沒。
薛煙終于在空氣中恢復了輕松的頭腦,她疲軟的身體也慢慢有了氣力。
身體仍舊動彈不得,薛煙全力運轉這具身體原本擁有的藍靈,引導它們修復被音樂震蕩損傷的臟腑。
另一方面,薛煙分出一絲心神,留意魔環編織出的聲像畫面。
分別的那年,兇靈岑丹的孩兒八歲,她說:
“為什么我的福兒更容易相信美好的東西,更容易感受溫情?是他的智力沒發展出辨別是非的能力?不,并不是,是因為歲月還沒在他內心種下罪惡的種子。心中沒有罪惡,便不能把那些當成真的。”
她說:“生命如此美好,福兒,娘帶你去找華錦叔叔,不再將心思花在這個沒意思的人身上。”
畫面中的男人叫做綠綺,這名字和翠綠魔環的名字一個樣。
當年的綠綺看見,現在的薛煙、岑丹、百花都看見,美麗少婦手中,除了琵琶,哪里有她口中的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