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義殿的帝王寢宮余煙裊裊,淡香入肺,在長榻邊,一個陳列柜上,放滿了各種的玉雕,有花鳥、小桌小椅的擺件,雕工從粗劣漸至精致,全是賜兒這些年閑暇之時的所雕琢。
朝臣曾因帝王已過適婚的年紀提出選秀,奏折尚未達御書房,便被沈千染攔下。
她隱隱覺得,賜兒心思沉重,似有一道門,連他自已都未曾打開。
她不希望,賜兒在未打開這道心扉,探出其是究竟之前,便因社稷家國而誤入姻緣。
她希望她的賜兒將來能遇到一份純粹的感情,如同她和蘭亭,如同文繡和蘭錦。
“娘親,娘親,賜兒想聽您唱歌?!碧m天賜眼角隱隱瞄到到殿外有黑影一掠,翻了個身,琉璃眸一轉,眸光跳出少見的一絲頑色,而后,親昵地將臉埋在沈千染的腹上。
心中腹誹:父皇,在外頭慢慢賞月吧!
沈千染“嗯”了一聲,開口低聲輕唱著童謠,指尖一路從太陽穴按到天庭,直至感受到懷中的呼吸漸漸均勻,方改為輕拍兒子的后背。
蘭天賜原本只想讓殿外的父皇多煎熬半刻,卻不想,鼻息間傳來熟悉的的那種淡淡地,獨特、能讓他緊繃的心弦慢慢松懈下來的藥香后,睡了過去。
沈千染嘴角不知不覺地綻開,視線始終落在懷中的兒子臉上,曾經那樣孱弱的小生命,在她的羽翼下,一點一點地成長,如今,身長玉立,可以輕易地將她抱起,但從不曾改變的稱呼“娘親,娘親”依舊如昨日。
他的賜兒啊,陪了她兩世的賜兒。
第一世,因她身受毀顏之毒,未婚先孕,被祖母所棄,囚于沈家的后院之中,誕下賜兒時,天生帶殘,無法言語,四肢無力,可他會每天一醒來,就會對她笑,掃去她一夜的寒冷和孤獨。
她流淚時,賜兒會使了全身的勁伸出細細的手,抹去她眼角的淚珠,用無聲的笑容安慰她,仿似在安慰:娘親,娘親,別哭,賜兒在!
重生后,她懷著身孕遠走東越。
那時,沈千染為誕下健康的孩子,將腹中嬰兒身上所有的毒都轉移到自已身上,忍受七個多月的折磨才誕下健康的賜兒。
產后,她體內的毒致身體幾近破敗,頭發全部落光,臉上的黑斑延升至胸口,沈千染以為自已再也渡不過去這一關,那一夜,她用最后的力氣抱著孩子,眼中無淚,笑著與懷中那小生命道別——
可最終她挺過來了。
后來,她遇到東越太子南宮鄴,在南宮鄴傾心鼎力相助下,她成為東越皇商。
她和賜兒的命運由此轉折。
在賜兒八歲那年,東越皇帝駕崩,南宮鄴的十七皇叔離王南宮醉墨宮變,囚禁了太子南宮鄴后登基為帝。
蘭亭獲悉派暗衛相助時,已遲了一步。
蘭亭身為一國帝王,無法明目張膽干涉他國內政,最后引起兩國兵戎相見。
在南宮醉墨登基一個月后,蘭亭在文武重臣的三次聯名上奏的壓力下,不得不派出禮部前往東越,向新皇呈上賀禮,代表兩國友好。
但于個人私交情感上,蘭亭對年幼的蘭天賜籌劃營救南宮鄴之事一直給予暗中支持。
四年后,十二歲的蘭天賜親領五千名暗衛潛入東越皇宮,成功將南宮鄴從救出,在回程中,賜兒卻突然失蹤下落不明。
飲水思源,她對賜兒冒險沒有阻攔,這世上總有一些責任和道義無法、亦不能撇開,但賜兒失蹤的消息傳來時,沈千染意識崩離、渙散,如同四處飄蕩的游魂,痛苦、思念、不安、恐懼各種折磨遠遠超過前世被沈老夫人囚于后院的絕望。
至少,那五年囚禁的日子中,母子呼吸相聞,日夜相伴。
她無法呆在深宮中等待消息,那半年,在蘭亭帶著衛揚潛入東越腹地時,她帶著二千名精銳的黃龍騎闖入了南皓國。
她始終有一個感覺,這世上,唯一能傷到賜兒的,只有南皓國的帝王鳳南天。
沈千染拇指從他的發際開始用指腹輕輕按摩,至眉鋒掃過,婉延至太陽穴位。每一寸都緩慢而力道適中。
她的賜兒也只有在夜深人靜時,在她的面前才會有孩童的一面,到了白天,看著自已兒子挺撥的身軀立于金鑾殿的高臺之上,不拘言笑冷冷俯視的神情,她感受到不是皇權,而是一種復雜的、混合著一種骨子里散發出來的寂寞,源源不斷的從身體里泄露出來。
她感到心疼,明明都是她和蘭亭手心里疼大的孩子,可平兒和祉兒的笑容是那般明媚燦爛,如同泡在蜜罐中,可賜兒呢,身上總是鮮少見到陽光。
每每思及,心疼難當,眼前霧氣彌漫,賜兒的臉瞬間變得模糊。
突然,毫無預兆,蘭天賜的眉鋒擰起,呼吸明顯變得急促。
沈千染心一慟,頃刻斂卻所有的情緒,迅速從懷中拿出一個小錦盒,打開后,小心翼翼地拿出纖細的銀針,當機立斷刺在蘭天賜的幾道重穴上。
少頃,沈千染輕聲低問,“賜兒,告訴娘親,你看到了什么?”
“火……好大的火……。”賜兒聲線低而焦灼,拳頭握起,身體猛地繃緊。
沈千染盡量用平靜委婉的聲音,“在哪里看到火?”
“好象是……。窖里?!碧m天賜呼吸愈發急促,羽睫輕顫,眼皮下,眼睛左右滾動,顯得非常痛苦,“還有一個玉人,她在求救,可賜兒救不了她……。”
“玉人,她是誰?”沈千染冷靜地又刺進一根銀針,輕輕捻了一下,“賜兒,別擔心,娘親在,你告訴娘親,你看到玉人是誰?”
蘭天賜稍稍平靜半分,但眉鋒不見絲毫松懈,似是在極力思索,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悲戚地喚了一聲:“阿惜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