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話。第二日,吳小桐一大早做好飯,就背了竹簍上山。還沒出門,卻被老蒼頭截了回來。
老蒼頭黑著臉,手中的梆子還沒撂下,就一把捉住了吳小桐的手腕,只在手腕上按了一瞬,老蒼頭就發(fā)火了:“你這是不把小命折騰掉不死心是吧?”
吳小桐早上起床,是略略有些頭暈,她只以為是早起的緣故,沒怎在意,此時聽老蒼頭這么說,她才想起,怕是昨兒的殘毒未盡。可是,炒茶最后一道工序需要箬竹葉,來提升茶葉的香氣,最好還是早上采摘的竹葉,被露水滋潤了一夜之后,氣味特別清新。
“爺爺,別生氣,我知道錯了。”吳小桐陪著笑臉,接過老蒼頭的梆子,連自己的竹簍也放下,然后打了清水來給老蒼頭洗臉。
老蒼頭洗著臉的功夫,吳小桐動作飛快地拿了兩只粗瓷盞子和一只粗陶吊子來,洗凈了,將那粗陶吊子盛了干凈的井水架在灶上。然后,轉(zhuǎn)身去竹簞子里捏了兩撮茶葉來放在盞子里。
老蒼頭洗完臉,將夜里穿的棉衣脫了,吳小桐很狗腿的上前接了,掛到屋檐前的晾衣繩上晾著。
粗陶吊子不大,水開的也快。吳小桐取茶放茶,回頭掛了一件棉衣的功夫,那邊的水也沸了。她拿了塊抹布墊著,將粗陶吊子從火上端下來,放在鍋臺上晾了幾息,這才重新端了來到院子里的矮桌旁。
細(xì)細(xì)的水流飛流而下,騰起一股股熱氣,仿佛云蒸霧繞一般,又如飛瀑直落進(jìn)桌上的盞子里,幾片不起眼的葉子,被這水流沖擊,飛快地翻轉(zhuǎn)騰挪著,將一盞水都染成了碧色。一股略帶苦澀的清香之氣也隨之蒸騰而起,撲面而來,甘洌芬芳,馥郁清新……令人精神一震。
一吊子水,剛剛好沖了兩盞茶,吳小桐將吊子送回灶臺,重新燒了水,再轉(zhuǎn)回來,就見老蒼頭和小亓兩個,一老一少對坐著,都帶著一絲好奇,一些不以為然,看著桌上的兩只盞子,卻誰也沒動。
吳小桐笑起來:“這個不是拿來看的。爺爺,小亓,你們嘗一嘗吧!”
老蒼頭抬眼脧了吳小桐一下,垂了眼,端起盞子來嗅了嗅,“這就是你昨日說的……”
“茶!”吳小桐立刻提詞兒!
老蒼頭翻她一眼,很不屑地樣子,卻沒作聲,端了盞子小小的抿了一口,慢慢地品著。
小亓倒是沒說什么,端了盞子,隔著蒙蒙的霧氣朝著吳小桐微微一笑,垂了眼,一手遮著盞子,開始品茶!
吳小桐眼角抽了抽,唉吆喂,她很想提醒,這不是喝酒,喝個茶遮什么遮啊!
不過,看著兩個人喝了茶,吳小桐還是滿心期待的。
茶的美妙清香,淡而永久,是沒有人能夠抵抗的,更何況,這兩位都是行家里手,老蒼頭懂藥,能夠理解茶的保健養(yǎng)生作用,而小亓的尊貴出身,那是最講究情調(diào)韻味的,這茶,又焉能不得他喜歡?
那邊吊子里的水又沸了,吳小桐連忙給自己也沖了一盞茶,蒸汽馥郁著熟悉的淡香,吳小桐捧了盞子,立刻迫不及待地閉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茶香入體,甘洌清醇,當(dāng)真是五臟六腑四肢百骸,沒有一處不舒坦吶!
嗅過茶香,吳小桐垂了眼,開始品鑒茶湯。
這黑瓷盞子底色太暗,襯不出茶湯的顏色來,只是能夠看出淡淡的綠意來,倒是清澈通透的……若是能有一只細(xì)白瓷的盞子就好了。
小小地飲了一口,茶水入口,香氣并不重,卻甘洌清新。當(dāng)茶湯將整個唇舌都浸潤之后,那香氣才緩緩散發(fā)開來,包裹充盈了整個口腔……淡而清,香而醇,回味略苦不澀口,還有極淡卻極令人愉悅的回甘……
好茶!
若是,在用箬葉襯著加一遍火色,這茶的香味兒會更飽滿,更有層次感,更突出自己的特色來。
吳小桐睜開眼睛,轉(zhuǎn)眼看向老蒼頭和小亓,緩緩地咧開嘴巴,滿臉滿眼里都是笑。那兩人的盞子都擱回了桌子上,卻都空了!老蒼頭的盞子里,更是連茶底子都不見了……而老蒼頭的嘴巴正在咀嚼著……
眼前的孩子笑的太過燦爛,竟讓他有些耀目之感,卻又溫暖如春陽一般,讓人不舍挪開眼。
小亓略略轉(zhuǎn)了轉(zhuǎn)目光,卻又禁不住地轉(zhuǎn)了回來,看著笑的傻兮兮的吳小桐,也禁不住展開一個笑容:“確實清氣生津……嗯,只是略顯淡了些……”
話說至此,他自己又是一怔,隨即微微搖頭淡笑著垂了眼。
每每總是有一抹光影在腦子里掠過,讓他自然而然地說出一些話來,但細(xì)究去,卻又空空如也,毫無所得了!他隱約記得了自己屬于那高高在上的家族,可總是記不起自己是誰,家在何方……那些可能是他的族人的,如今正面對天下動蕩,或惶惶終日,或挺身而出力挽狂流……可是他,卻只能縮在著小小的小院子里,茍且偷生,茫然無措……
有一種細(xì)細(xì)碎碎的疼,仿佛萬千蟲蟻噬咬著他的心肺骨髓,令他痛楚難當(dāng),卻又無法言表。
他還有些羨慕,眼前的少年,身份低微,卻心思單純干凈,沒有那么多所思所慮,僅僅幾枚葉子沖一杯水,也能讓其笑滿了臉。
吳小桐又取了幾片茶葉來,放在老蒼頭的盞子里,重新給三人添了水。
“這茶,可不是沖一遍就棄了的。這會兒茶葉老了,能沖個三五遍,就是初春嫩芽兒,也能沖個兩三遍。而且,一般來說,第一遍不是味道最好的,第二遍沖出來的茶湯,香氣馥郁透澈,才是最香最好喝的。”
說著,吳小桐特意瞥了老蒼頭一眼,卻端了盞子朝小亓一舉,一臉古靈精怪地笑。小亓略有一抹意外,卻也舉起盞子,只是看著吳小桐一臉揶揄的笑容,又瞥了旁邊盯著茶盞子運氣的老蒼頭,忍俊不禁的同時,瞪了吳小桐一眼,才微微搖頭笑了。
這小子,越發(fā)調(diào)皮了,居然連祖父都調(diào)侃起來!
老蒼頭瞅著自己的盞子愣了片刻,突然端起來,一口喝了,將盞子一撂,示意吳小桐沖水。
這副老頑童的樣子,讓小亓也忍不住露出一抹微笑,吳小桐更是笑的見牙不見眼的,手腳麻利地給他沖了水,老蒼頭瞪她一眼,這才端了盞子,細(xì)細(xì)品嘗所謂‘最香最好喝’的茶湯!
垂了眼品茶,吳小桐臉上的笑卻沒了。
剛剛小亓的異樣,她看在了眼里,卻也只能看在眼里。
這會兒,能夠這般怡然而坐,飲茶品茗,歡聲笑語,可這份寧靜祥和能有多久?亂世里,能有這樣一份不富足,不奢華的日子,才是最大的奢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