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的事情,封忻平并沒有親身參與,沒有見到二十萬大軍的覆滅,他只記得自己作為先鋒部隊前去探路,路上遇到埋伏,一個百人的先鋒隊,就只剩下他一個。
等他找到主力部隊的時候,面對的是二十萬將士的尸體,橫尸遍野,他就算把手指挖得鮮血淋漓,也埋不下那么多將士。他一個個找遍將士的尸首,也尋不到大帥薛明澤。他抱有一絲僥幸,或許,大帥沒有戰死沙場。
他一把火燒了二十萬大軍的尸首,大火連綿三日三夜。等到最后一絲星火殆盡,他才上路回京。
一到京城,菜市口人滿為患,副將大呼冤枉,被斬首示眾,這就是叛國的下場。他直到那時,才知道,二十萬大軍出生入死為國,卻被套上了叛國的罪名。那些九死一生回來伸冤的將士,慘遭滅口,當眾行刑。
反而薛明澤的尸首被羯羥擄去,做成干尸,細心收藏,像是一個戰利品。
從那刻起,他拋棄了尊嚴和皮囊,權當做死在了戰場,這一生,他一定要為那些戰死沙場的將士,一心為國的大帥討公道。
封忻平眼里的冰霜漸漸消融,他淡淡地說:“經過這幾年,我一手建立承天會,攪動天下,讓貴族膽顫,調查事情來龍去脈,終于被我知道,宰相季長河和秦王魏無間當年為了爭權,背地里與羯羥合作,滅了二十萬大軍,再由二人假惺惺調兵遣將,擊退羯羥,立了大功,手握重權。”
秦珍容聽得這番悲涼哀痛的往事,體會當時封忻平的心情,手腳都微微發顫,隨后聽得季長河和魏無間為了奪權,將大齊安危做博弈,將二十萬將士做棋子,就氣憤難平,一拳捶在桌子上:“混賬東西!”
桌子四分五裂,封忻平看了一眼,繼續道:“我用了幾年時間,收集到不少證據,讓始作俑者茍延殘喘的活著,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將真相公之于眾,還大帥和二十萬將士的清白。”
秦珍容問道:“你既然收集到了證據,為何不……”說完就明了了,皇帝糊涂,誰能做主!
封忻平苦澀一笑:“當我終于如釋重負的收集到所有證據的時候,卻發現,沒有,沒有可以做主的人了。我當時迷茫了一陣,就決定自己動手,到如今,就只剩下最難撼動的季氏,其他人,都已經被我用內訌的方式,讓他們自相殘殺了。”
怪不得,就說她怎么沒聽過秦王的大名,原來早就死了。
“那么……”秦珍容道,“我們目標都是一致的,鏟除季氏!”她忘記桌子已經被她拍得四分五裂,一手撐在空氣上,整個人歪倒一邊,一頭撞到了旁邊封忻平的腰上。
“小心點。”封忻平扶她起來,因她剛才的動作笑了。
秦珍容覺得剛才簡直丟人,她清清喉嚨,轉移話題:“既然你收集了那么多的證據,現下太后娘娘又急于讓季氏覆滅,何不拿出來,直接讓他們下地獄!”
封忻平搖了搖頭:“不可,現在拿出來,并沒有什么用。有關的人和事都被我消滅掉了,這些證據,已經沒有其他人證了。它只能作為一項雪上加霜的罪證,想要拉下季氏,需要更加震撼的罪名。”
秦珍容雙手頂在太陽穴上:“他還有什么罪名可以讓他墜入地獄嗎?”
“要羅列罪名,并不難,難的是季氏身后錯綜復雜的關系網,這些人抱成一團,非常堅固。”
秦珍容摸了摸下巴:“那是要從他的身邊下手,一個個拔掉這些爪牙?”
封忻平還是搖搖頭:“現在的局勢,貴族和宗親勢成水火,一方弱勢另一個就會隨著強勢,然后弱勢的一方就會慢慢被打壓、吞噬,所以在現在的局勢下,他們會空前團結,若是拔掉一個,就會有另一個迅速補上。”
“那直接讓貴族一派換老大,總會有人覬覦季氏領頭羊的位置。”
封忻平再次否定這個主意:“宗親和貴族如此涇渭分明就是始于太后入主后宮,發展至今,季氏的地位已經是貴族一派的中流砥柱,輕易撼動不得。在宗親和貴族這場你死我活的戰爭中,他們都很明白,坐上了這個位置,肩負的責任也很大,失敗了,就是所有人的一無所有。現如今,貴族之中,能扛得起這個重責的人,沒有。所以,他們會不惜一切保住季氏。”
秦珍容又被熄滅了一個前進方向,人有點虛,羯羥都要打到門前了,她還解決不了一個季氏,政治博弈,果然不是那么簡單的。她有些沒底氣地問:“那太后娘娘呢,她都不站在季氏一邊了,隨便挑一個貴族扶持不是更好嗎?”
看了封忻平的眼神,秦珍容及時制止他:“我知道了,又不行是吧?”
封忻平挑了挑眉:“那你說說,為什么不行?”
秦珍容想了想,試著說:“因為之前他們想將太后當做扯線木偶,貴族知道他們得罪了太后?”
封忻平搖了搖頭:“不是重點,重點是孝義為天,太后想要覆滅季氏,不會親自出手,她會借用我們的手,借用宗親的力量。否則,一個致力于讓家族覆滅的人,誰敢相信。等到季氏覆滅,太后扶持他人,才能名正言順,收歸己用。”
封忻平既是否定她的建議,又是提醒她太后的意圖。
不,不是這樣的。雖然封忻平分析得頭頭是道,換做另一個人,秦珍容不會反駁半句,可若是對象是季懷貞,她想,這番推測是錯誤的,季懷貞似乎并不在乎權勢,她一心一意只想要讓季氏覆滅。但這番天真的想法,她沒有說出口。
秦珍容有些躁動,問道:“難道我們只能走一條路,和宗親抱團嗎?可是,宗親一派也是豺狼,可能我們還未等拉下季長河,就被宗親從后面捅了一刀了。”
“對。”封忻平趁著這個話題,提點她,“不要過于寄希望于宗親,我們之間的合作只是一時,或許在下一刻就站在對立面,兵戎相向。要時刻警惕。”
秦珍容有些迷茫,問他:“那我們要怎么辦呢?”
封忻平耐心地說:“你再想想。”
秦珍容一面想著被時間追趕,那頭羯羥就要打過來了,一面又想不出快速制敵的方法,思緒亂成麻線,抬頭見封忻平平靜淡然的表情,恍然大悟,這小子圖謀數年,不會卡在最后關頭!
秦珍容瞪著他:“你早有主意?為什么你不早說!看我提出一個個笑話似的方案?”
封忻平安撫道:“我一直覺得,你是聰明的,可是,政治領悟不夠高,你的思維有些不切合形勢,比如,你壓根不在乎他人的眼光,不在乎婚嫁,所以你可能就不能理解大齊其他女子的期盼,為什么這些人會這樣做、這樣想,無法理解就會不知應對。你身處政壇,就要無時無刻的去揣摩政敵的心思,想象他下一步棋,才能盡早防范。”
秦珍容想起了她一敗涂地的過往,還連累了玉容她們,就想回到過去掐死當初愚蠢的自己。
封忻平打斷她的自我唾棄,認真道:“昨日已去,不可再來,要記住教訓,從今天開始,你要努力認清形勢,學習在政壇生存,以圖將來。”
“我明白!”秦珍容重重回答。
封忻平看了看天色:“現在不早了,你早些休息,明日還要早朝,順便好好思考,該怎么應對季氏和羯羥,在這樣的籌謀思慮中,你要考慮諸多事項,全方面的思考,會有長足的成長,我們明日再討論。”
秦珍容問他:“不一起吃飯嗎?”
封忻平步伐頓了頓,繼而擺擺手走了:“不了,還有許多事宜要處理。”
秦珍容囑咐道:“萬事小心。”
封忻平回身看著她:“好。”便先離開了。
秦珍容也不喚人來收拾碎裂的桌椅,而是起身躺到臨窗榻上,開始細細分析封忻平的話,從多方面考慮問題,制定方案,她現在知道封忻平有計劃,卸去了一部分急躁,開始細細思索,她想要快些強大,趕上封忻平的步伐。
她回憶著封忻平曾經給過她的上京勢力小圖冊,又回顧為數不多見過的朝堂中的人,將先前對話中的信息整理一下,慢慢理出一條脈絡,正當她準備抓出一絲頭緒的時候……
“二小姐,您用膳嗎?”蘭嬤嬤走進房內,差點將秦珍容嚇得跳起,她愣了愣,急忙去回憶那一絲頭緒,卻只有大腦一片空白。
秦珍容無奈一笑:“蘭嬤嬤啊……”
蘭嬤嬤后知后覺:“老奴打擾小姐思考了嗎?”
蘭嬤嬤一表現出內疚,秦珍容連忙道:“沒有,只是剛才差點睡著,被嚇到了。”
蘭嬤嬤重又笑起:“二小姐別睡了,飯食都準備好了,吃完在睡吧。”
“好。”秦珍容爬起來,看到被她拍碎的桌子已經收拾妥當,又擺上了另一套桌椅,真心感謝道,“多虧有嬤嬤持家,我安心不少。”
蘭嬤嬤服侍她起身:“二小姐別這么說,都是老奴應該做的。二小姐盡管放心將家里交給老奴打理,專心做自己的事情。”
“有您在,我是真的安心。”秦珍容招呼蘭嬤嬤一起吃,蘭嬤嬤嚴詞拒絕了,只領著人在旁服侍。她這樣分明的態度,一度讓秦珍容想起冬梅,她讓其他人先退下,留下蘭嬤嬤道,“不知道冬梅怎么樣了?”
蘭嬤嬤寬慰她道:“小姐放心,冬梅也是舵主仔細安排好的,不會有危險。”
秦珍容將眼淚逼回眼眶:“嗯,等我這邊的事情辦好了,我就去看她。”希望到時候,冬梅能走出悲傷。
秦珍容呼出口氣,起筷吃飯。她現在的時間很緊迫,必須抓緊時間,吃飯睡覺都要最高的質量,才能有足夠的精力,沒有時間過長的沉浸在悲傷中。
蘭嬤嬤向她匯報府里的情況,說府里現在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下人,承天會的婦人一共三十人,詢問她如何安排,是打散服侍,還是重新買一些仆人回來。
秦珍容想了想,吩咐道:“先讓她們有事可做,安排府里的差事給她們,以后,等她們稍微平復一些,我再去問問她們有什么想法。”
蘭嬤嬤嘆口氣:“她們能有什么想法,就是想活得像個人樣。”
秦珍容頓了頓,嘆息一聲,輕輕地說:“我知道。買仆人的事,現在萬萬不能,就算有人幾乎死在門口求收留,也不能留在府里,給敵人可乘之機。”
蘭嬤嬤點頭:“老奴知道了,二小姐歇歇,老奴去打些水給你洗漱。”
“好。”秦珍容本來腦子里繃著制定計劃的弦被剛才蘭嬤嬤那句“像個人樣”輕輕撥動,她一一記下那些慷慨赴死之人的遺愿,打算一個個幫他們實現,讓他們安息。而他們最想要的,是活得像個人樣,不再含冤受辱,她卻沒有辦法。
真的沒有辦法嗎?
有什么劃過她的心里,漸漸成了一個模樣。
“在想什么?”封忻平走過來問她。
秦珍容見到門外蘭嬤嬤打了個彎,先行退下,將空間留給他們。她問道:“蘭嬤嬤知道你的身份?”
封忻平道:“是,她一早就知道,在上京城中能盡快站穩腳步,也多虧蘭嬤嬤幫助。”
秦珍容沒想到還有這一回事,問他:“蘭嬤嬤是……”
封忻平也不瞞她:“我母親的好朋友,對我十分關照。”
秦珍容點點頭:“嗯,也好,日后等一切都塵埃落定,沒有外敵沒有內患的時候,就把蘭嬤嬤當長輩服侍吧。”
封忻平心思動了動,很快壓下,假裝沒聽明白她這話里的意思,轉移話題道:“明日覲見,貴族一定會發難,我列舉了幾個大致刁難的問題,現在和你說說,務必記住。”
秦珍容提起精神:“好,你說。”
這一說就說到了丑時,封忻平見該交代清楚的秦珍容都能牢記在心,囑咐她好好休息,便離開了寢室,按照他所說的保持距離,睡在書房。
秦珍容沒有阻止,見蘭嬤嬤又現身服侍她休息,她輕聲道:“明日趕緊將其他人的活分好,怎么值夜,怎么服侍你看著辦,不能讓你一人這么勞累,大半宿的等著我。”
蘭嬤嬤笑著應了:“您放心吧,老奴這身子骨還算硬朗,熬得住,不會耽誤事。”
秦珍容笑著搖搖頭:“我是怕你累著。”
蘭嬤嬤心口一陣暖:“哎,老奴曉得了。”
幸得蘭嬤嬤在旁陪伴,否則,這空曠的寢室會讓秦珍容對比起當初玉容她們在身邊時的熱鬧,會冷到心坎。
為了養精蓄銳,她強迫自己入睡,只有這樣,才能打贏明日一場硬仗。
第二日上朝,秦珍容換上了當初沒幾乎穿過的從九品朝服,抬頭提胸的進了宮。
朝堂上,季懷貞已經穩穩地坐在了幕簾后面,無人異議。小皇帝歪著倒在龍椅上,帶著的冕冠似乎過重壓得他不舒服,他不停的用手扶正冕冠,臉色既不耐煩又痛苦。
不到三歲的孩子,承擔著整個帝國的重任,而他的身邊,包括季懷貞在內,都是在利用他,沒有人教導他。
小小年紀參合進成年人的權力斗爭中,真可憐。秦珍容跪見皇帝起身后,神色已經恢復成冷傲。
封忻平在堂上舌燦蓮花,一面夸太后娘娘和皇上領導有加,一面夸貴族和宗親配合得當,重點夸贊秦珍容不顧安危深入敵營,自己四散流離收集消息,才能一舉殲滅承天會大批有生力量。
季長河冷臉站著,一點欣喜都沒有,連一個眼神都不愿意施舍給封忻平。
魏王的臉色平平淡淡,若是封忻平談到他時看過去,他會避開封忻平的眼神。
秦珍容看在眼里,憤怒了,心底冷笑,怕是到現在為止,所謂合作,魏王都認為他是在施舍封忻平吧。
太后被封忻平說書一般的口才逗樂,笑著看向季長河:“宰相和魏王真是國之棟梁,此計絕妙啊。”
魏王謙虛回答:“為國盡忠是微臣的本分。”
季長河有些不情愿地說:“太后過獎。”貴族一派間或飛幾個刀子般的眼神到秦珍容身上,很是為她沒有死在他們的計謀里而惋惜不已。
秦珍容悄悄回頭給了眾人一個十分不屑且鄙視的眼神,然后把背挺直了,就是要在你們眼前礙眼,笑你們除不掉我暗自捶胸的場面。
反正臉已經撕破了,還給你們什么面子。
太后笑完了,就準備論功行賞,先封了魏王和季長河黃金萬兩,白銀十萬,再給兩人一連串的官職前又加了幾個封號,然后賞了封忻平黃金千兩,白銀萬兩,將他從正二品的俸祿提到了正一品,官職不變。
這一點,封忻平和她分析過,夫妻二人同朝為官是開天辟地頭一遭,若是兩人都進入內閣為相,勢力未免太大,別說貴族一派,就是宗親也會反對。只能擇其一,太后看中了她。
季長河和魏王領了賞以后,朝堂上的氛圍突然由一股漫不經心的懶散變作暗潮洶涌般的凝重,關注點一下聚集在了秦珍容身上。
季懷貞很明顯也是感覺到了這一點,不急著封賞,反而說起了笑話:“魏王和宰相如此盡心盡力為國家著想,國庫里的錢都快不夠給兩位封賞了,真不知道下次又為國立功后,該封賞什么,不如,兩位自己說說要些什么,哀家就好準備準備。”
兩位位高權重,再想要東西,得要地封王了吧。
兩位哪敢伸手向太后要東西,魏王誠惶誠恐:“為國分憂是微臣分內之事,不敢奢求封賞。”
季長河淡淡拱手道:“微臣也是。”
季懷貞沒有夸兩位高風亮節,連過渡都沒有,直接道:“封秦珍容為相,入內閣。”她慈眉善目地說,“要好好向內閣其他宰相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