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珍容震驚得看向季懷貞,在季懷貞看來,她被嚇壞了。事實上,她只是驚訝于季懷貞承認得如此爽快,向皇帝下毒,可是頂了天的重罪。
顯然季懷貞并不將此事放在眼里,仿佛是一件小事,她的眼里都是熱烈又瘋狂的興奮,她的笑容極盡癲狂:“我怎么沒想到呢?呵呵呵。”
秦珍容緊張問道:“娘娘,你想做什么?”
季懷貞眼里的興奮如狂風過境,兇猛而來又急速而去,她眼里瑩瑩生光,說不出的溫柔:“沒什么。”她重新躺下,拍了拍床褥,“陪我睡睡吧。”
秦珍容心有狐疑,不知道季懷貞想做什么,但心里隱隱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她重新躺下,身體更加僵直了。
季懷貞轉向她,溫柔地說:“我小時候很想和姐妹這樣睡覺聊天的,可惜沒有機會。”
秦珍容想起自己的大姐,臉部緊繃的線條也纖柔起來:“我有過,和我大姐。她是個很溫柔的人,即使家里面的人不善待我,她也對我關懷備至。”
季懷貞好奇道:“你的大姐?那個早早逝去的秦家大小姐。”
“嗯,她是真心對我好的,我一直記得。”秦家有個早早嫁人病逝的大姐,正好讓她半真半假的套到自己的身世上。
季懷貞幫她撫平了額角的亂發:“她似乎病逝很久,你都還記得她呀?”
秦珍容點點頭,想起幾乎快離開二十多年的大姐,眼眶依然微熱:“我永遠記得她。”
季懷貞羨慕地說:“真好,你好,她也很好,有你這個一直記掛她的妹妹。”
秦珍容開玩笑得說:“現在有我陪著娘娘,娘娘可以稍解遺憾了。”
季懷貞靠上她的手臂,輕輕地說:“我雖然和你同年,卻比你虛長兩月,按理,你該喚我姐姐。就今晚,你叫我姐姐吧。”
秦珍容不做他想,一口應下:“嗯,姐姐。”
季懷貞滿足地閉上眼,輕輕地說:“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為做皇后而準備著,沒有朋友,姐妹也不是很親,她們都敬我怕我,我一度很孤單。后來進了宮,為了家族強忍著痛苦,然后發現了我父親的真面目,心里都是恨,恨得晚上骨肉都在痛。我這一生,根本沒有歡愉……”
秦珍容心里狠狠被人一戳,她的手不自覺攥緊了被褥,聲音都發啞至顫抖:“娘……姐姐……你……”她一句話說不出,眼淚卻先落下了。
季懷貞聽到了她的啜泣,睜開眼就瞧見了她無聲落下的眼淚,她眼中一澀,也幾乎落淚,她輕輕拭去秦珍容的眼淚,綻開著最燦爛的微笑:“別哭,有你在,我的一生總算不是那么寂寥。”
“我……”可我,更多的是想著利用你……她面露羞愧,連看也不敢看季懷貞了。
季懷貞重新躺下,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閉著眼睛自顧自地說:“掌握著生死的上位說的話,怎敢輕易相信呢?誰又知道隨性跨出的一步,是繁華還是地獄。可是即使這樣,你仍然愿意相信我,小心翼翼地和我相處,愿意透露一絲真心,足夠了。”
“我……”
“噓,我想睡睡。”
秦珍容沒有繼續說下去,她也不知道說些什么,只是任憑眼眶酸澀著,一片空白地看著帳幔,空洞地虛耗時間。
巳時剛到,持續了大半夜針對秦珍容的“獵狐行動”落下尾聲,宮門外尸橫遍野,血流成河,每個上朝的官員路過都能看得真真切切。日光照耀下,血腳印一路延伸到朝堂上,走得每個人心驚膽戰。
朝堂外,蒙濁清的人頭和北禁軍把總的人頭迎風搖晃,說不出的恐怖
秦珍容身穿朝服,在朝堂里等候多時。
她朝每個上朝的官員都瞥去意味深長的一眼,看得本就心驚肉跳的官員們越加戰栗不安。
大理寺卿硬著頭皮開口:“請問秦相,這是發生了什么事情嗎?”
前些時日呼呼喝喝的大理寺卿今日如同換了一個人,態度親切,用詞禮貌,仿佛之前一直把秦珍容當殺父仇人看待的不是他。
秦珍容愛理不理地說:“自然是等皇上和娘娘到了,才把事情說清楚,你算哪根蔥,要和你浪費口水。”
“是是是,自然是等皇上和太后娘娘到了才稟報。”大理寺卿連聲附和,退到一邊。
兵部侍郎蘇大人看大理寺卿一臉諂媚樣,沒眼看轉開視線,氣得大理寺卿幾乎把胡子吹起來,心里暗恨:一方面要他出頭探消息,一方面又嫌棄他行為諂媚,有本事你們來啊!
貴族一派間小小出現了一絲裂縫。
魏王冷聲問道:“秦相一早就進宮,是不是早就對事態的發展有所察覺?”
秦珍容看向魏王,慢悠悠地道:“魏王是何意思?察覺什么?”
魏王道:“我等都是快到巳時才被允許出府上朝,較之平時,遲了幾個時辰,一直不知發生何事,惴惴不安。而秦相卻早早進宮,瞧見也是一派輕松自若的神情,絲毫不為門外高懸的人頭所撼,本王認為秦相或許知道昨日到底發生何事?”
秦珍容笑了:“南北禁軍守衛皇城,分別由大貴族和皇親貴胄統領,魏王作為宗親一派的領袖,應該比我更加清楚動向才是,怎么反倒問起我來?”
魏王沉著臉說:“這件事本王不知道。”魏王當然知道昨日發生了什么事情,他和宰相為了除掉秦珍容,不惜發動南北禁軍圍剿,卻被秦珍容反圍剿。看到高懸的人頭他知道他們的計劃失敗,現在被秦珍容掌握主動,為了洗清關系,他先發制人,賊喊捉賊,希望從秦珍容嘴里透露出什么,早做打算。
秦珍容聳了聳肩,不甚在意:“是嗎?”尾音拉長,聽起來一點不信。
魏王臉色難看,還欲再辨,許平信攔住他:“父王,或許秦相也不知道昨日發生了什么,我們還是靜待皇上和太后娘娘前來弄清楚事實吧。”
秦珍容嗤笑一聲:“本官知道其中緣由,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昨日發生了什么,只是朝堂之上,貴族宗親兩派都脫不了干系,我怎能在皇上和太后娘娘不在的情況下說出什么,讓有些人提早做出防范呢?”
魏王冷叱:“秦相這是暗示本王和此事有關?”
秦珍容反問:“魏王又不知道發生什么事情,何必急著撇清關系,莫非,魏王其實知道昨日發生了何事?”
許平信回復道:“宮門外血流成河,朝堂外人頭高懸,想來也不會是好事吧,秦相?”
“誰知道呢?”她笑了笑,環顧一圈,“聽聞季相早早進宮,這會怎么看不到人呢?”
大理寺卿連忙回答:“太后娘娘請季相去了泰鸞殿。”
真是有問必答的乖孩子。
秦珍容面上淡淡應了,心里突突直跳,難道季懷貞……打算放過季長河,不再追究了,否則,今日本能大大削弱貴族勢力的檔口,她怎么會單獨找季長河說話?
秦珍容沒有擔心多久,一名內監跌跌撞撞跑來,大呼:“秦相,不好了,不好了。”
秦珍容冷冷一個眼神看過去:“什么事情大呼小叫?”
內監滿腦門大汗,噗通一聲就跪在了她面前:“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中毒了……”
“什么!”秦珍容大駭,“這是怎么回事?”急匆匆就往后宮趕。
魏王心思一動,一個眼神,浩浩蕩蕩一群宗親一派官員就跟著一齊趕往后宮,貴族一派看到了,也不甘人后,蜂擁而至。
秦珍容駐足不動,放下了滿心焦躁,沉著問道:“娘娘中毒情況如何,那宰相呢?皇上呢?”她關心的是季懷貞的安危,其他人統統只關心這些人代表的勢力。與其這么多人圍過去,不如問個清楚再說,以免被這些人手忙腳亂拖延醫治。
內監猶豫著,似乎不知該不該說。
貴族一派一身冷汗,皇上若是不保,他們一派就完了,大理寺卿幾乎尖叫著問:“皇上呢,皇上怎么樣?”
內監被嚇得一個哆嗦,趕緊麻溜說清楚:“皇上無礙,娘娘中毒立刻宣了太醫,奴婢也不知道情況,宰相……”他深吸一口氣,“宰相……被內侍衛殺了……”
魏王一愣:“殺了?”
這個消息一出,所有人都腦子一空。
內監被所有人的眼睛看著,喉嚨發緊,又是這樣的大事,說得萬分艱難:“正是宰相下的毒……”
秦珍容呼吸一窒,想起了什么,立刻就往后宮趕,她一動,浩浩蕩蕩的人群也跟著動,魏王尤其不甘人后,笑容雖然沒有出現在臉上,卻已經掩飾不住眉角的上揚了。快步趕超秦珍容,想要先下手為強,太后奄奄一息,宰相被斬于刀下,正是宗親的機會!
看到這些官員急吼吼的模樣,秦珍容怒火中燒,回身幾個甩手,將所有人都定在原地,任憑他們大眼瞪小眼呼哧喘氣。秦珍容還沒有被怒火燒糊涂,冷笑著看著眾人:“想趁機渾水摸魚包攬權勢嗎?”她朝朝堂外看了一眼,“別忘了,昨夜的事情還沒了結呢,你們其中都有脫不了的干系,這么著急,是想做什么!”
秦珍容繞著被定住的官員,掃視了一圈:“宰相生死,太后中毒,真是一個政治局勢轉折的好節點。要是你們是以這樣的想法去后宮太后榻前,想要鬧什么事端,撈什么好處的話,就別怪我趕盡殺絕,下手無情!你們要是不聽勸,大可拭目以待,看看我有沒有這遮天的本事。”
她的神色冷冽恐怖,看得眾人都是一個激靈:“現在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娘娘的病情,要是誰敢在這個節點惹事爭權,延誤娘娘治療,我就要他全族的命,說到做到。”
她環視一圈:“清楚了嗎?”
秦珍容這段時間處事狠辣且精準,從未失手。貴族一派突聞領袖季長河生死的消息,正惶惶無措,哪敢置喙。
魏王則是不以為然,他怎么可能放過這個天賜的大好機會,宰相身死,太后病重,不趁著此事將皇帝握在手中,大漲勢力排除異己,難道還等著秦珍容反應過來,一直騎在他們頭上不成。
秦珍容的警告,魏王并沒有放在心上,但許平信放在了心里。
秦珍容就算此刻心急如焚,也知道這是關乎朝政甚至國家的大事,不是她一個人能說的算的,她拉回急切飛奔出去的心情,理智地說:“一派來三個說得上話的人隨我去后宮,其他人留在這里等消息。”
秦珍容說話間解開了眾人的穴道,貴族沒了領頭羊,乖乖聽話,快速商議著人選。
魏王皺著眉說:“本王覺得不妥,宰相身死,太后中毒是何等大事,怎能前去區區幾個人?貴族來少點人還說得過去,我們宗親與皇上血脈相連,不能按照你說的去做。”
秦珍容臉色平靜,直接一指讓他閉嘴:“那你就在這里等著吧,我沒有時間和你廢話。”她看著宗親一派,“要么快點決定,要么閉嘴在這里等,這里是菜市嗎?時間這么緊迫還在討價還價!”
許平信連忙道:“已經決定了,請秦相解開父親穴道,他必須去。”
秦珍容使了個眼神給端王,讓他看住了朝堂眾人,解開魏王穴道就馬不停蹄趕往后宮,魏王冷冰冰一張臉,陰深深一雙眼死死盯著秦珍容,和許平信連同戶部尚書一起同行。他估摸了一下形勢,和許平信低聲商議:“宰相生死是大好機會,我們的人不足,可以趁著貴族群龍無首之際,拉著他們合作,先把秦珍容拉下馬,再反噬貴族那一伙人。你快想想計策。”
許平信默了默說:“父王,不可。”
魏王不滿道:“為何?”
許平信道:“父王,秦珍容在宮內的勢力,比我們兩派加起來都深厚許多,她能有今日,花劍堂功不可沒。”
魏王不在意道:“花劍堂效忠的對象是皇上,她握著皇上,花劍堂自然歸她管,可等我們扶持皇上,成了皇上信任的大臣,花劍堂自然歸順。不過,你倒是提醒了我,現階段在宮里,我們的確吃虧,首要任務,還是取得皇上的信任。”
許平信還想再多加分析,卻已經到了泰鸞殿,只得咽下一肚子的話。
一到殿內,秦珍容看也不看院外仰頭倒下的季長河,直奔季懷貞床前,看她早上還容光煥發的臉黑霾縈繞,一顆心緊緊被攥住似的,疼得厲害。
她的眼淚撲簌就落下,啞著聲音喚道:“娘娘……”她一轉身,厲聲問,“太醫呢,現在是什么情況?”
太醫一臉死灰跪了一地,戰戰兢兢地說:“太后毒入心肺,已經……回天乏術了。”
秦珍容搖晃了一下,撲到床前,柔聲道:“娘娘,不著急,我馬上宣七星部的部主,他們擅長制藥,一定有辦法。”
季懷貞拉住了她,蒼白的臉上是透徹的笑容,她搖了搖頭:“沒用的,我之前掌管七星部,我知道是什么樣的毒藥,我已經沒救了。”
“不會的,一定還有救……”秦珍容什么都聽不進去,眼前只有季懷貞枯槁的面容,季懷貞很決斷地搖搖頭:“不要走,聽我將事情說完。”
秦珍容后知后覺的發現,正是昨日她提到季長河下毒一事,才讓季懷貞走出這一步,用自己的生命將季長河拖下地獄!她后悔地說:“是我……是我將娘娘……”
季懷貞截斷她的話,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別自責,確實是你讓我起疑當初皇上糊涂的真相。我之前被宰相禁足泰鸞殿,若不是有你們在外搗毀了承天會,讓我重見天日,恐怕大齊的天下就要易主了。你是國之功臣呀。”她眼神黯淡悲傷,“我本來念及宰相是我父親,想要求一個真相,也確保我的孩兒不會遭受此種手段,才和他剖心。哪知道……”她重重喘了幾口氣,幾乎提不上來。
秦珍容已經急喚了七星部部主,此刻更關心季懷貞的病情,她柔聲勸道:“娘娘,別說了,你休息一下。”
魏王急切地說:“娘娘,還有呢?是什么?”
“魏王!”秦珍容壓抑在喉嚨里的嘶吼并沒有阻止魏王,他冷漠且趾高氣昂地說:“事關國事,不是秦相你一個人能說得算的。”
秦珍容不想在季懷貞榻前和魏王爭吵,正準備不計后果直接命人將他拖下去,季懷貞的手軟軟地搭在她手上:“魏王說得是,國家大事,就算只有一口氣,我也得說完,也要給貴族一派一個交代。”
秦珍容忍下了,握著季懷貞的手勸道:“娘娘不要勉強自己。”
季懷貞虛弱地搖搖頭:“宰相發現我知曉了他的秘密,惱羞成怒之下,竟然不聲不響想要下毒……毒殺我,再嫁禍秦相。我發覺此事,只能先發制人,命侍衛……殺了他。”她留下兩行清淚,“為了保護我的孩兒不再像先帝慘遭操控,我只能不孝了……”
魏王附和:“娘娘此舉旨在保護大齊江山,先君后家,娘娘用心良苦啊。”
季懷貞擺了擺手:“我自知命不久矣,小路子,宣讀懿旨吧。”
一直跪在下側等待的內監領命,當著眾人的面,將早已準備好的詔書拿出來,朗聲宣讀。
季懷貞看著秦珍容,視線越來越模糊:“不要自責,這是我早就想好的結局,弒父滅族,我還沒有冷血到能扛著這個罪責茍活下去。”
秦珍容根本聽不到詔書的內容,只在乎眼前的季懷貞,她緊緊抓著季懷貞的手,感受著她越來越虛弱的生命:“不要啊……不要死……”
季懷貞的氣息越來越弱,臉上卻是如釋重負地微笑:“遇見你真好,總算在我寂寥灰暗的人生里,有你一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