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放縱地呼嘯而過,在旋繞的風聲中,一聲接一聲的震天戰鼓,重重擂撼著耳鼓。
離垓州百千里之外的沙場上,月蕭然一身墨色戰盔,狹長幽深的鳳眸中,兩簇熊熊烈火燃于其中,他的視線凌厲炙熱,與這漫天的寒雪格格不入。
“王爺,敵方不過一萬兵馬,我們大可一沖而上,將他們一舉拿下,為何一直擂鼓?”月蕭然的身后,一名將領恭敬地問道。
月蕭然沒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緊緊地落在敵方軍隊中領頭的兩個人身上,端木卿離、軒轅云浚,這兩人就算化成灰他也能認得,端木……軒轅……該死的野戎!他真后悔,當初這兩人在該州出現,并與洛歌糾纏不清的時候,他就應該有所警覺,若非當時的垓州水災瘟疫一片混亂,他也差點送了性命……他……真恨當時沒能查清這兩人的底細,以絕后患,而洛歌今日也不會落在他們手里。
透過隨風刮落的雪花,月蕭然的眸底浮現一抹思緒,如此寒天,洛歌在西北的草原上可受得了?她向來怕冷。
胯下的戰駒不安地揚了揚馬蹄,溫熱的氣息自鼻中噴出,在冰冷的空氣中化為白霧,月蕭然拉緊手中的韁繩,穩定馬勢,瞇起黑眸,傳令道:“將黑羽帶上來!”
“是。”雖不知月蕭然道地打何算盤,將領還是很快將黑羽帶了上來。
當一身是傷、血跡累累的黑羽出現在野戎的一萬兵馬面前時,沉穩肅穆的軍隊起了一陣陣騷動,最后在軒轅云浚的一個有力手勢下才恢復一片鎮定。
“月蕭然,你這是何意?”軒轅云浚緊擰著眉頭,目光鎖在奄奄一息的黑羽身上。
這些年來,野戎的勢力被端木家一點一點的吞噬,若非黑羽苦苦堅持,軒轅王族在野戎怕早已沒有立足之地,今日無論如何他也要將黑羽救回,這是他軒轅云浚以及軒轅王族欠他的。
“我要你們兩人中的一個來換黑羽的命。”
月蕭然的話音剛落,立即在野戎大軍中引起陣陣騷動,不少不善的視線落向了一直沉默的端木卿離,誰也不曉得他為何突然決定與他們一同上戰場,就連軒轅云浚對他此行背后的用意難以揣測,從野戎整軍出發到現在為止,端木卿離便一直沉默不語,神情也如往日一樣冷清,看不出任何端倪,讓人匪夷所思。
“小王!你還在考慮什么?端木氏是我們的眼中釘,何不就將他送給月桑,換取我們黑羽將軍的性命!”
軒轅云浚身后的野戎大軍中,有士兵指著端木卿離大膽地將心中的想法喊出。
一人挺身,群起而作,不少附和和支持從一萬兵將之中響起,人頭攢動,野戎大軍騷動不已。
月蕭然的唇角浮現一抹笑意,早在大戰之前,他就已經派人摸清了敵軍的底細,深知這支大軍與黑羽之間的聯系,更深握軒轅云浚同黑羽之間的感情,他之所以留著黑羽的命,就是為了用他來牽制軒轅云浚,只是令他感到意外的是,端木卿離竟也跟著來了,反倒讓這情勢起了微妙的跌宕。
“都給我住口!”軒轅云浚猛然一聲怒吼,他轉身將銳利冷峻的視線掃向身后的大軍,厲聲喝道,“在戰場上,我們的對手只有敵軍!你們如此喧騰,成何體統?軍法何在?你們到底有沒有將本王放在眼里?”
在軒轅云浚的威聲怒斥之下,野戎大軍赫然停止了騷亂,一個個調整了情緒,整了軍勢,恢復到了之前的肅穆謹慎之態。
“考慮的如何?”月蕭然的眸底閃過一抹異色,難道是他錯估了軒轅云浚與端木卿離之間的關系?還是他對軒轅云浚不夠了解?
“我去。”一直緘口不語的端木卿離突然應聲,策馬往前走了一步,
軒轅云浚眼疾手快地拉住作勢而發的端木卿離,沉聲問道:“為什么?”
“尋死而已。”端木卿離淡淡回了一句,甩開軒轅云浚握在他手臂上的大手,揚起馬韁駛向月桑大軍。
“不可以!”軒轅云浚在片刻愕然之后,不顧危險立即策馬跟在了端木卿離身后,對著他的背影喊道,“你打算棄下洛歌?你若走了,她會難過的!”
“是她先棄了我!”端木卿離寒聲回道,敏銳地察覺到風勢之中襲來的黑影,他驀然轉身,揚手對著軒轅云浚送出一掌,將他打落馬下。
“不!”軒轅云浚下一瞬便已經知道端木卿離救了自己一命,眼見著空中的那些疾閃而來的黑點,他無力地發出低吼。
只是剎那之間,數把流箭飛射而來,在猛烈的風勢之下,一柄利箭猛烈地刺穿端木卿離的胸口,噴涌的鮮血從他的傷口灑出,染紅了他身上的白衣。
刺心的疼痛蔓延在他的體內,端木卿離的唇角揚起一抹輕笑,身形晃了晃,直直地從馬上摔落,頓時,潔白的雪地也沾上了他的血腥,簇簇鮮紅,異常惹眼。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軒轅云浚睜大著雙眼,盯著倒在雪地中的端木卿離,痛聲反復問著同一句,他到底為什么要這樣做?
端木卿離輕輕地看了軒轅云浚一眼,飄忽的目光望向了漫天飛雪,腦中思索著云浚的詢問,為什么?因為她的眼里不再有他了。他與她之間的一切一切,那些錯了的,誤了的,再也無法在流逝的時光與受過的傷害中重新來過了。他愛她,他曾在雪峰對著師傅許下誓言,今生今世,她留,他在,她去,他亡,他只為她而活,如今,她眼里不再存他,他活著也是枉然。
雪花朦朧了天色,將他的思緒帶到了隱香谷那一片他為她栽植的梨園之地,他還記得,在那一段風平浪靜的日子,她總拉著他在梨園中漫步,與他嬉鬧,那時,她的眼里只有他,她亦只為他而笑,她的笑音銀鈴瑯瑯,牽動著他的心,引著他為她魂牽夢繞、神魂顛倒。自她離谷后,梨園在他眼里成了黯然之地,漫谷花香沒有她的足音與歡笑,皆不過一場空寂。倘若當初他自私的將她留下,執意不讓她出谷,該有多好,今日的種種局面將完全改變。
感覺生命隨著流失的鮮血,正一點一點抽離自己的身體,望著天上飄雪的星眸,再耐不住沉重的倦意,緩緩闔上。
“不!逸塵!”突然,一聲凄厲的高喊撕破了雪地里呼嘯的寒風。
戰場上的所有人都回身看向了遠處疾馳而來的一抹嬌影,當看清馬上人的容貌時,軒轅云浚與月蕭然均驚愕萬分。
“洛……歌。”聽到了鳳洛歌的聲音,逸塵咬牙抗拒漸漸模糊暈沉的意識,拼命凝聚自己的意志,強迫自己睜開了眼,她來了,喚著他的名字,逸塵……她一直這樣喚他……也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是逸塵……才是隱香谷那個愛她寵她的神醫。
騎著馬飛奔而至的鳳洛歌不顧未停的馬勢,面容失色地跳下馬背,在她的視線觸及逸塵的那一刻,她的腦袋轟然炸響,全身如遭雷電擊中,她瞪大著雙眸,目光緊鎖在皚皚白雪上那片蔓延擴散的血色。
“逸塵……”鳳洛歌跪地抱起逸塵,一手緊緊壓住他的傷口,慌著聲哭道,“你……怎么這么傻?上戰場為何不穿上盔甲護身,你當真一心尋死?”
“我……以為你……不在乎我了。”逸塵重重的喘息,聲音緊窒在喉中,難以成言。
“我怎么可能……會不在乎!你……不可以……不可以丟下我!”鳳洛歌淚如雨下,心碎的痛感之中,她感覺自己的世界正在崩塌瓦解,痛苦與恐懼讓她抖瑟著身子,難以抑制話音的顫抖,“不要離開我!不……”
“別哭,讓我……看看你。”逸塵費力地伸出手拭去鳳洛歌眼角的淚水,那些盈滿她眼眶中的熱淚,讓他無法看清她的眼睛。
鳳洛歌咬唇點了點頭,眨了眨眼,清去自己眸中的水霧,澄凈著瞳孔,雙眸一瞬不瞬地直望逸塵的眼睛。
再次在鳳洛歌的眸底找到了自己的身影,而不是一片冷漠的空洞,心中的惶然失意在此時煙消云散,逸塵的臉上泛起了笑容,淡淡的,柔柔的,似要與漫天飛揚的飄雪融為一體。
原來,她的心里還有他,夠了……
“我愛你,洛歌。”存夠了所有的力氣,逸塵深深地凝望著鳳洛歌,雙眸布滿了濃濃的愛意與苦楚,他明白得太晚。
鳳洛歌怔了怔,她還以為,這一生她再也不會從他口中聽到這句話,在她那樣狠狠的傷了他之后,在她以為他對她只剩下報復的占有欲與不盡的痛苦……她沒想過自己是在他快要失去的時候才聽到這句話……
“逸塵……別丟下我……求你……”覆在他胸口處的手漸漸感覺他心跳的衰弱,鳳洛歌驀然停止了哽咽,她小心翼翼地將逸塵平放到地面上,雙手輕輕地捧起他的臉龐,俯身重重的在他的雙唇上落下一吻,清晰的開口道,“我也愛你,逸塵,一直……一直……愛你。”
聽到鳳洛歌的愛言,逸塵的清眸在發出一陣璀璨閃光之后黯淡失色,放置在鳳洛歌身上的手悄然垂落,同時緩緩閉上了雙眼,永久的沉睡而去。
鳳洛歌靜靜的接受著一切,收緊雙臂將逸塵緊緊的擁入懷里,任由他身上的鮮血濕染了自己一身,溫熱的體溫正一點點從他的身上流逝,取代的是一卷卷寒透心扉的冷意。
鳳洛歌垂下螓首,緊貼著逸塵冰冷的臉龐,絕望的明眸再次蒙上一層霧水,淚水無聲滑落。當愛已經逝去,承受的,原來是這種痛苦。
“洛歌……”在旁目睹了一切的月蕭然從震驚不已到心痛難忍,看著悲慟欲絕的鳳洛歌,他后悔莫及,難道他殺了端木卿離,是錯了嗎?心頭那股撕裂之感讓他難以呼吸。
另一方的軒轅云浚,臉上亦悲戚難掩,他凄切的望著緊抱著死去的端木卿離不放手的洛歌,心中的一抹希冀化成煙云,一根心弦就此崩斷,若可以,他真的希望那把冷箭刺穿的是自己的身體。
正巧此時,天邊也漸漸拉起了黑色夜幕,隨著一顆流星劃過天際,九顆天星赫然呈現在夜空之中,九星連珠,匯成一線,猶如鑲嵌在天上的九顆珍珠,耀眼奪目,星光璀璨。
眾人的注意力不禁被引向了天空,驚愕地望著這罕見的天象奇觀。
沒過多久,一束巨大的光線驟然從天而降,直直射向地面,隨著強烈的光芒漸漸靠近戰場,許多人被強光刺疼了雙目,失去了視線,一聲聲驚喊咋然響起,馬兒受到驚嚇,揚蹄奔跑,嘶鳴不已,霎時間,戰場一片紛亂,雪塵飛揚,慌意四起。
混亂之中,鳳洛歌對周圍發生的一切渾然未覺,她仍是緊緊抱著沉睡的逸塵,失魂落魄地沉浸在自己肝腸寸斷的痛苦之中,什么九星連珠,什么天象奇觀,她早已置之度外,滿心想的,除了逸塵,還是逸塵。
隨著光圈傾蓋而下,白色光芒籠罩了地上的一切,在一片混沌之中,還是有人看見了軒轅云浚、鳳洛歌以及她懷中緊摟不放的端木卿離在強光之中消失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