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金陵城,初冬清寒,心遠居那一片芳草,也枯黃了一地,遠遠看去,似鋪了一層軟軟的地毯。
“姑娘,這些都是咱們北王府的賬本,請您過目。”無言閣中,大管事夜全立于書桌一側(cè),一臉恭敬地將北府賬冊送到矜塵面前。
“大管事,這些賬冊,我慢慢看,勞煩您給說說,我該注意些什么?”矜塵看著面前厚厚的一摞賬本,秀眉微皺,哎,數(shù)學啊!頭疼。
自落花庵回來后,北寧太妃便將北府一應事宜都交給矜塵處理,說是讓媳婦提前體驗當家的樂趣,自己卻樂得逍遙自在,整日不是窩在靜秋堂和徐嬤嬤玩矜塵教她的五子棋,就是出府去找各家老姐妹解悶。
矜塵對管家之事甚是頭疼,本想偷偷躲過,可是,北寧太妃一句話,即便自己躲在心遠居里,也不得安閑。每日不是被徐氏追著回稟內(nèi)院瑣事,就是被夜管事跟著稟報北府賬務。如今一看到那些裝訂成冊的賬本,矜塵找塊豆腐撞死的心都有了。
“這個,不同的賬本記錄的內(nèi)容不同,看的重點也不同,比如咱們府內(nèi)開銷這一塊,姑娘就該注意仆從的月俸,侍衛(wèi)的俸祿。”夜全背著手一一列舉開來,矜塵一只手支著腦袋,側(cè)耳傾聽,可是,眼皮好沉啊,上睫毛與下睫毛不斷地打著架,支著腦袋的手,也一晃一晃的。
“姑娘,您快來看看,外面下第一場雪了,哎,碧荷姐姐,你干嘛推我啊!”紫云的聲音驀地響起,矜塵一個激靈清醒過來,話說,方才大管事的話完全被她當成了催眠曲。
“夜管事,這些賬目您比我熟,您好好看,有哪里不對標出來。我先出去管管那幾個瘋鬧的丫頭去。”矜塵抱起那些賬目放到神情呆呆的大管事手中,而后,給自己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悠悠然出門賞雪去也。
夜全一臉烏黑地看著賬目,心里那叫一個委屈,方才姑娘臉上那絲狡黠的笑,簡直比冰冷的主子,更恐怖啊。
“呵呵,姑娘,你沒看到夜管事那張臉,簡直比上一次聞到的臭豆腐還臭。”坐在寬敞的馬車中,紫云笑得一臉燦爛。
矜塵摸著懷中已然有小貓咪那么大的小靈狐,笑道:“小云兒,多謝啦,總算可以不用對著那些頭痛的賬冊了。”方才被幾個丫頭設計“救”出來,矜塵腳步未停,直接吩咐幾個人出府,躲開那些纏人的管事們。
“姑娘,清月閣的桂花鴨子京都聞名,待會,咱們可以一邊吃一邊賞雪。”紫風亦笑道。
“紫風姐姐,那清月閣可是京都第一有名的酒樓么?”碧荷沉靜的眸中透著一股好奇,出聲問道。
“也不算是,京城最大的酒樓叫‘天香樓’。”紫風搖搖頭,銀月宮下屬的酒樓,在各地都是最好的,唯獨在京城,要低調(diào)。
“天香樓?”矜塵一笑,這名字倒有些像是經(jīng)營胭脂水粉的店鋪。
“姑娘,莫不如咱們?nèi)ヌ煜銟寝D(zhuǎn)轉(zhuǎn)如何?”紫云倒是對京城第一樓很感興趣,說不定,在哪里可以學做幾樣點心呢。
矜塵略略垂眸:“好。”
清月閣曾是改變自己一生的一個地方,去了那里,總有些感慨,莫不如不去了。
自夜銀風離去后,矜塵一直告訴自己要好好等他回來,可是,思念就像天邊的揮之不去的地平線,時時出現(xiàn),每每夜深人靜,折磨著脆弱的心弦。若不是有幾個丫頭陪在身邊,每日陪自己解悶,矜塵真不知自己會被折磨城什么模樣,是以今日帶她們出來散心,不能因自己掃了他們的興致。
見矜塵答應了,紫云開心一笑,紫風則沖著紫云無奈搖頭。碧荷抿著笑不說話,心里卻有些莫名的期待。
天空初時飄落的零星碎雪,在矜塵幾人到天香樓時,已綻成朵朵雪花,悠悠飄落人間。
矜塵抱著小靈狐下了馬車,抬眸看去,但見天香樓三個燙金大字掛在三層古色生香的樓宇間,字體清雅,筆鋒渾厚圓潤,不由微微點頭。
“姑娘,小心腳下。”紫風和碧荷一左一右扶了矜塵走上酒樓臺階,紫云早已跑進酒樓去安排了。
許是恰逢下雪,又是半晌,天香樓中的客人并不多,是以當矜塵幾個走進酒樓時,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紫云要了三樓的雅間,一行人在殷勤熱情的小二帶領下,沿著旋轉(zhuǎn)而上的木質(zhì)臺階上了三樓。
“客官,這間清音軒可是我們酒樓特地為女客準備的,您請進。”店小二推開一間雅間,笑著介紹道。
“多謝,煩請把天香樓有名的點心各上一盤,嗯,有名的青菜小炒來四碟,聞名的魚肉之類各來兩份,酒,就來陳年的桂花釀好了。”紫云對吃的最有研究,又了解矜塵的口味,是以在門口忙著點菜。
“好咧,客官稍等。”小二唱個喏,快步走了。
待小二出去,紫風和碧荷則服侍矜塵解下貂絨披風,摘了面紗,矜塵四下打量一番,見軒中擺設精致典雅,點點頭:“這里倒是不錯。”
紫風也點點頭,這里,與銀月宮最好的酒樓相比,卻也各有千秋。
“姑娘,呵呵,外面的雪色倒是能和小狐貍那一身雪白皮毛相比了。”紫云推開一扇小軒窗,恰對著天香樓的花園,但見雪片輕舞,一片純白。
小靈狐翹起小鼻子,不屑地瞄了紫云一眼,臭丫頭,有事沒事都扯上小爺,小爺?shù)囊路斎桓琢恕?/p>
矜塵笑著看一眼小靈狐,點點它的小鼻子,抬眸對紫云道:“小云兒,開著那小窗吧,這屋里倒也不冷,咱們正好可以一邊賞雪一邊吃點心。”
“姑娘,那您坐到暖爐邊,莫對著窗口,小心受涼。”碧荷對矜塵道。
矜塵一笑:“無礙的,小家伙身上暖著呢,我倒是不冷。”小靈狐天生暖體,抱在懷中,倒是比那些暖爐還舒服。
眾人說笑間,店小二端著點心菜肴進來了,在紫云的安排下一一擺在圓桌上,很守規(guī)矩地說一句,“客官慢用!”目不斜視,帶著端菜的小廝退了出去。
“你們幾個都來。”矜塵抱了小靈狐,坐到桌邊,笑著對三個丫頭說道。一時,四個人圍在桌邊,品起了菜肴點心。
“這家酒樓,果真名不虛傳,這幾樣點心太好吃了。”紫云連連點頭,小嘴塞滿點心,腮幫鼓得像可愛的小青蛙。
“小云兒,你慢點吃,又沒人跟你搶。”矜塵搖頭笑笑,話音一落,懷中小靈狐忽而竄到紫云面前,靈巧的小爪子飛快拿起一盤點心掠走,紫云一個著急,剛要出口罵小狐貍,冷不防嘴里的點心嗆到喉嚨里,不由捂住嘴大聲咳嗽起來。
看著滿眸得意抱著點心吃的小靈狐,矜塵幾個忍不住大笑,碧荷趕緊給紫云倒一杯水,紫云咳了半天,總算回過神來,指著小靈狐,恨恨地說不出一句話。
“呵呵,云兒,今兒又被小靈狐欺負了,誰讓你總得罪小家伙。”碧荷笑道。
紫云可愛的眸瞪著躲到梁上的小靈狐:“臭狐貍,有本事你別從這下來!”
小靈狐眨眨大眼睛,一個轉(zhuǎn)身沿著雕梁躍出了清音軒,矜塵忍不住大笑:“呵呵,云兒,你又被小家伙耍了,它不從這里下來,可以在別的地方下來嘛。”
呃?紫云還納悶小家伙溜出去做什么,這一聽頓時無語了。紫風和碧荷也忍不住大笑,都說靈狐天性狡黠,果真如此啊。
幾人正笑鬧間,忽聽門外傳來小靈狐一聲尖利的叫聲,頓時大驚,紫風和紫云一個閃身掠出了清音軒。
“小家伙!”矜塵慌忙起身,和碧荷一起跑出了清音軒。
卻見三樓寬敞的大廳間,紫風和碧荷冷冷圍住一個青衣男子。男子手中,卻是半身染血的小靈狐。
“小家伙!”矜塵大驚,沖著那青衣男子就跑過去。
“姑娘!”紫風一把拉住驚慌的矜塵,對青衣男子冷聲道,“請閣下將靈狐交還我們!”
“這,果真是靈狐?”青衣男子看一眼手中暈倒的小家伙,抬眸看向神色焦急的矜塵時,猛地一愣,旋即回神,待看清跟在矜塵身邊的碧荷時,轉(zhuǎn)身向身后的雅間走去。
“站住!”矜塵掙脫紫風,冷聲道,“把靈狐還給我!”
青衣人腳步一頓,轉(zhuǎn)身看向矜塵,正要說話,卻聽一道有些耳熟的低沉動聽的聲音傳來:“離空,什么事?”
冥離漠自雅間走出來,看到矜塵時,神色明顯一喜,星眸溫和看著矜塵:“姑娘,咱們又見面了。”
紫風一見冥離漠,神色一冷,握緊袖中短劍守到矜塵身邊,這個人,就是曾經(jīng)重傷自己的北疆少主!
矜塵也未料到竟然在京城看到冥離漠,心神驚異間,只是淡淡沖他點點頭:“煩請公子將小家伙還給我。”
冥離漠眸光看向離空手中的靈狐:“它是姑娘的?”
這個小家伙,聰敏的緊,方才要不是自己心神高度警惕,還真不一定能發(fā)現(xiàn)它。
“是。”矜塵清眸焦急地看著小靈狐,“請公子把它還給我。”
冥離漠看了小靈狐一眼,自懷中掏出一顆丹藥塞進小靈狐嘴里,而后,抱起它,走到矜塵身前,溫聲道:“方才是我失手了,請姑娘原諒。”
矜塵也顧不得跟他客套,急忙接過小靈狐,伸手在它心脈上一探,頓時舒了一口氣,還好,只是腿上的皮外傷。
“姑娘,小家伙沒事吧?”紫云靠近矜塵,急聲問道。方才要不是與自己嬉鬧,小家伙也不會跑出來了。
“無礙。”矜塵知道天狐狡猾,此時也許在裝死,是以對冥離漠微微點頭,“既然是誤會,就罷了,公子請便,子矜告辭了。”
冥離漠見矜塵轉(zhuǎn)身欲走,星眸一暗,忽然出聲喚道:“姑娘留步。”
“公子還有事?”矜塵回頭,神色有些冷淡。這個人,出現(xiàn)在京城,怕是京中又不能安穩(wěn)了吧?
冥離漠上前一步,溫聲道:“姑娘不介意和我喝杯茶吧?”
矜塵心思微動,蟬首微垂一瞬,抬眸,淡淡一笑:“公子遠道而來,子矜原也該盡地主之誼,如若公子不嫌棄,就請進來喝一杯清茶。”
“姑娘請。”冥離漠很是欣喜,回眸淡淡看了一眼離空,便隨著矜塵走進清音軒中。
紫風神色淡漠,傲然立于矜塵身邊。紫云則重新要小二沏了清茶,亦守在一側(cè)。碧荷在一側(cè),忙著給小靈狐清理傷口,抹上藥,輕輕包扎起來。
“上次在錦鎮(zhèn),多有得罪。”冥離漠端起清茶,看一眼紫風,對矜塵說道,“我以茶代酒,給各位陪個不是了。”
矜塵輕抿一口茶,淡笑道:“公子多慮了,公子也是身不由己。”
“多謝姑娘體諒。”冥離漠至今也不知神天教為何要囚禁矜塵,不過,這已不在他考慮范圍了。神天教莫名被銀月宮血洗總壇后,元氣大傷,已經(jīng)無法影響天下局勢了,這就夠了。
“公子此次來京,是探親?”矜塵隨意問道,素手拿著茶杯蓋清濾茶水中漂浮的茶葉。
冥離漠輕描淡寫道:“嗯,探訪一個故友。”說完,又問道,“姑娘近日可好?”
矜塵清眸淡淡看一眼冥離漠,淺聲道:“很好。像我們這樣的閨中女子,每日里也就那些解悶的事,倒不如公子活得瀟灑隨意。”
“姑娘此言差矣,姑娘的見識,又豈是一般閨中女子能比的,有時,連離漠都自愧不如啊。”冥離漠真誠道。若不是她的提醒,自己怎么能想出一箭雙雕的妙計呢。
“自古都云‘女子無才便是德’,公子這話,是夸贊子矜還是笑話子矜呢?”矜塵清顏含笑,清眸透出一絲戲弄。
冥離漠被矜塵清顏上的調(diào)皮一笑迷了眼,一時愣愣看著矜塵,竟連她的話也未聽明白。
“公子?”矜塵輕輕咳一聲。
冥離漠瞬間清醒,慌忙拱手道歉:“方才失禮了,姑娘見諒。”
矜塵輕輕搖搖頭,壓下心中小小的反感,隨口問道:“公子在京城可要常住?”
“忙完這幾日就去大宇西北看看。”冥離漠只顧著化解方才的尷尬,心中的話不經(jīng)意脫口而出,一說完,驀然驚覺地看矜塵一眼。
矜塵神色如昔,仿佛并未在意,只是有些惋惜道:“哦,公子這一去,可就錯過了金陵十年一次的‘梅花節(jié)’了。”‘梅花節(jié)’定在十一月下旬,是京都十年一次的盛會,屆時,天下梅花名品都會出現(xiàn),矜塵也期待了很久。
“姑娘若是有心邀請,離漠倒可以多留幾日。”冥離漠聞言,心底輕輕舒了一口氣,對矜塵溫和一笑,星眸中藏著一絲情意。
“公子說笑了,子矜豈有那么大情面?”矜塵垂眸一笑。
“姑娘在離漠心中,無人能及。”冥離漠看著矜塵,一臉鄭重地說道。
矜塵一愣,看向冥離漠,卻見那雙星眸深處,不知何時,蘊滿了似水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