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把三奶奶送出去,踏著雪要回來,又見十一房里的大爺伸頭來看,映得雪地上一個黑影。梅香不理他,裝著看不到回到廊下聽呼,和當值的竹香無意中交換一個眼色,兩個人惶惶各自分開。
公子的病要真的不好,哪里有比丫頭們更真心的人呢?
三奶奶平時來,是一天一換,說一個郭夫人相不中,第二天再換一個。這官小姐也出來了,口口聲聲要出出盧家退親的氣。
還有十一房里的大爺二爺們,也是見天兒請管事的,籠絡下人,不打好主意。
丫頭們正在想,見郭老爺子出來,郭老爺和郭夫人也出來,跟著他們一路回去。
郭夫人只在家里呆兩天,就冒雪出門,又往鄰縣去。這一次去,是認真的要談下來,出門前對郭樸百般交待,又因為雪大,加上這一次出去逗留的時間長,不讓郭老爺子出去。
郭老爺子千交待萬交待,一直交待到門口。雪地里馬車和護送的家人遠去,郭有銀請父親進去:“外面冷,您偌大年紀,是當心身子的年紀。”
“我去陪樸哥說話。”郭老爺子面上還是他精神煥發的笑容,走上兩步,見到白雪地上印的深深鞋印子,給人來去渺茫的感覺,他脫口感慨一句:“我百年以后,誰還來陪樸哥。”
這話一出來,郭有銀傷心起來。父親當著人從來說兒子會好,不想在他心里,也是有著這樣擔憂。
這種擔憂一直存在郭家人心里,所以郭夫人不惜一切代價,要為兒子娶汪家曹家會做生意的姑娘,又不嫌周家窮,只要兒子相得中,她也愿意要周鳳鸞。
郭老爺子知道失言,負手悶悶走上兩步,又抬臉對著兒子笑:“你去鋪子上忙吧,家里有我。”郭有銀也實在不能相陪,停下腳步道:“好。”
轉身走上兩步,大雪茫茫中,郭有銀面上兩行清淚流下來。兒子從小到大,進學當官,沒有讓家人多費什么心。
以前沒費的心,在這數月間全耗費得精力不濟。“老爺,公子會好的。”跟郭有銀的伙計勸解他,并遞上帕子。郭有銀不接,直接用深灰色綢布袖子拭淚,再說一句:“當然會好,請到好醫生,明天就好,你信不信!”
“我信,我當然信。”伙計附合著話,郭有銀心里也舒服不少。
雪地皚皚,一片白色。馬車里的郭夫人眉帶憂愁,憂郁地看著遠方凍得結實的河道,和上面行走的行人。
不過兩天,這河水就凍得結實,好像樸哥的病,來得迅猛,卻不見痊愈。平時在家里,郭夫人不能憂愁,還要強打笑容,笑得輕松自然。
此時出門在馬車上,她盡情的憂愁著,把數月來心里的愁悶,狠狠地發泄一回。
半天后到鄰縣,城門在望時,郭夫人重拾笑容,對隨車的丫頭蘭香道:“看看汪家鋪子的幌子,快挑得比城頭上旗子高。”
蘭香揣摩著郭夫人心思回話:“汪家雖然也不小,和咱們家比起來,也可以追得上。”郭夫人笑容加深,要是沒有能耐的人家,郭家還不肯要。
汪家門前下了車,汪家五兄弟中的五爺先迎出來,接著郭夫人到花廳上坐。花廳上暖薰著水仙,香氣陣陣。八扇紫檀木鑲翡翠的屏風,郭夫人多看了幾眼。
環佩腳步聲響后,汪家五個房頭的人全出來,汪家老太爺早就不在,汪家老夫人羅氏出來,走在最中間。
郭夫人第一次來,汪家也是這陣勢出來。郭夫人所以敢贊成郭樸說的賣身契的事,就是郭家足夠有分量。
汪家是上百家鼎盛的人家,比郭家起來還要早。羅氏白發蒼蒼,年紀約在六十歲上下,她親自出來見郭夫人,足見郭家這門親事的重要性。
在羅氏身后的二奶奶紀氏心中冷笑不已,這郭家還好意思上門來,當初汪家是有和郭家結親的打算,就是紀氏的女兒,怎奈那位郭公子相不中,婉言回絕過試探的中人,去京里定了親。
現在,他又轉過了頭來尋汪家,紀氏的女兒已經出嫁,余下只有大房里的獨女可以相配。
這親事一旦成了,是汪家謀了郭家的家產,還是郭家吞了汪家的家產,這都不好說。
大家落座,茶過三巡,郭夫人客氣地道:“老太太,這親事咱們可以定下來了吧,我也跑了幾趟,我們老爺子也跑了兩趟,這求親事我們自己上門,是誠心誠意才這樣一趟一趟求呢。”
說著郭夫人自己先笑起來。
羅氏雖年紀老,卻有威嚴。她不茍言笑,語氣卻是親切和氣,帶著上年紀人的世故圓通道:“郭夫人你早就知道,我這個孫女兒生得晚,別的房頭都有幾個孩子,她娘還沒有懷上,我急,大爺也急,想當年老太爺在,他也急。好容易懷上,她娘又這樣病那樣病,廟里的和尚來說,這以后是尊貴的人,要有替身要佛前點海燈,我全依著他們說的辦。
好不容易生下來,取名就叫金貴。到一周歲抓東西,她左手是秤,右手是算盤,老太爺樂得不行,說這是我們家的姑娘才對。”
郭夫人含笑聽著羅氏絮叨,也插著夸上一句:“可不是,難怪長大了這么出息,會幫著家里做生意,從小兒就看大呢。”
“為她挑女婿挑得我花了眼,她老子娘全花了眼,郭夫人你來一趟來一趟的,我們也背地里商議過,嫁到你們家去是門當戶對,金貴還可以幫忙不吃閑飯,這就不錯。不過這聘禮,你們是怎么樣的說法?”羅氏說過一堆的話,也直奔正題。
郭夫人袖子里取出一張紙,雙手呈上給羅氏老太太,笑吟吟道:“請老太太看一看。”羅氏接過來瞅了幾眼,就遞給身邊的汪家五爺:“老五幫我念念,我眼睛花了好幾年,老了,帳本兒也看不清楚了。”
汪五爺接過來就念:“今有臨城郭家,愿以白銀一萬兩聘……。”念到這里,汪五爺停頓一下看看汪家大爺,汪家出來的妯娌們也全笑逐顏開。
這銀子不少,可以算得上省里頭一份兒。羅氏點著頭,雙手撫在身上衣衫上,側耳聽著汪五爺繼續往下念:“……男婚女嫁后,此身一切與娘家無關,但有犯七出之事,聽由婆家處置,娘家不得插手……”
“砰”地一聲響,汪五爺把這張契約按打在身邊幾上,厲聲喝道:“郭夫人,你這是什么意思!”
這哪里是婚契,分明是一張賣身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