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之后,竟有微暖薄日。
半尺余厚的雪,因寺僧勤謹,已經掃出一條可容二人并行的小路。黛玉披了鶴鳧風帽,由紫鵑扶著,穿過經樓鐘鼓,拾級而上,便是一行石壁,上以小篆體鐫著班密多羅心經,黛玉邊走邊看,雪雁在后擎著油紙傘,傘面為白色,白描著幾枝梅。傘下伊人娉娉婷婷,猶若畫中。
寺中樹木,不過歲寒三友,松竹梅而已,映著雪色顯得格外蒼翠,飛檐斗拱參差其間,平添一絲清韻。
黛玉輕輕點頭:“倒是他們出家的人有那份心思,雖說是一樣的松柏,卻和尋常見的不同。”
紫鵑笑道:“我只是看著一草一木都略精神些,旁的就不知了。”
黛玉道:“你能看的出來,也不枉了這山景。”
石壁盡頭,有一石洞門上有渡航二字,穿門而過,卻是另一番景致。雪雁遙遙的指著前面道:“姑娘,你看。”
黛玉望去,但見不遠處丹霞吐艷,又有幽冷暗香,隱隱而至,猶勝當年櫳翠庵的紅梅,不覺心下恍惚了一下,待走近時,卻見一行竹籬掩映著梅間小道,倒似高人隱僻的住處一般,因微笑道:“這倒是有趣。難道此處還有什么梅妻鶴子的逸士不成?”
一話未了,便見一小沙彌自園外進來,見了黛玉,合掌為禮:“女施主。”
“小師父,小女因見這里梅花開的正好,尋路過來看一看,若有打擾之處,還請小師父見諒。”黛玉亦合掌還禮道。
沙彌躬身道:“阿彌陀佛,師父早已知道,差小僧出來說一聲,佛門之大,無所不容。此處的主人是我寺的一位檀越,時常來此小住,倒是無有禁忌,女施主大可自在觀玩,然須記得極處是岸。”言罷即去。
雪雁吐吐舌頭:“他家師父好厲害。又沒有千里眼,順風耳,怎的就知道有人來了。”
紫鵑不解道:“末了一句,是什么意思?”
黛玉微笑不答,慢慢踱著,只觀那梅花,疏密有致,花萼含雪,那朵朵紅梅經了雪后,一發顯得剔透玲瓏。雪壓寒梅,枝垂累累,稍有風來,便簌簌而下,落在黛玉身上,猶帶著沁冷疏香。
一枝梅花旁逸而出,恰恰展在黛玉面前。黛玉不禁停下步子,纖纖素手攀著那花枝細細端詳。
自經了前世種種,了然了那些命運,心中對那些繾綣私情便都看的淡了,金玉有緣,所謂的木石前盟,終究做了鏡中花,水中月,了然無望,而自己,竟是那癡迷的枉送了性命。
想到這里,黛玉的嘴角微彎,苦澀的笑意溢出,再活一世,看破了,放下了,前路渺渺,復不知何處是歸,而那些人,是否還是一樣的結果,輕嘆一下,隨口吟道:“數萼初含雪,孤標畫本難,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橫笛和愁聽,斜枝倚病看,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
這曼聲吟哦幽幽頓開許遠,挾著泠泠風聲,于沁冷浮香透出一股清冷冷的傷悼。
吟罷又兀自出了回神,輕輕的咳嗽起來,紫鵑便上前道:“姑娘,景致雖好,到底冷些,姑娘你身子又弱,禁不得這寒氣,還是回去吧。”
那黛玉緩緩嗯了一聲,便轉身。雪雁見黛玉喜歡,便道:“這梅花若是能折一兩枝回去放在屋子里賞玩,想是極好的。姑娘看著也喜歡。”
黛玉輕輕一笑:“你倒是會想。你卻才沒聽見,這里的梅花是有主人的,若是主人家見賜還罷,若是不問自取,那成個什么了?咱們先回去吧。”
才回身,隱隱有些錯覺,便不禁下意識的又回眸一下,不期一陣疾風撲面來,將風帽撥開,涼涼的碎雪落在發梢鬢上,清顏如玉,一瞬間,竟將那整整一片梅林映的失了顏色,減了風姿。
“姑娘,怎么了。”紫鵑忙上前與她將風帽攏上。
黛玉有些遲疑道:“我也不知道,恍惚覺得那邊有人似的。”
紫鵑道:“并沒有見。想是風晃的那枝影兒罷。”
“我也沒見到。”雪雁張望一時,卻又笑嘻嘻的道:“我知道了,我和紫鵑姐姐都未見,獨姑娘見了。想是林中有花神花仙,艷羨姑娘這般品格容貌,想要一會未可知。”
黛玉蹙眉啐道:“劣丫頭,說話一發沒了章法,信口胡說。還不快走。”
雪雁抿嘴兒一笑,連忙跟上,三個人循路而返,漸消失在林外。
那裊裊倩影,如一縷輕煙,消弭不見。
日色偏轉,透過疏花虬枝,零零落落。朔風撥動花枝,碎雪紛揚中,一個人靜靜立著,仍舊是玉簪墨發,衣衫如雪,恰似那玉質最純粹的最潔凈的玉樹。
男子的神情有一種天然的高華與溫雅,唯有一雙深黑如墨玉眼眸,卻是不可度測的幽深。
水溶緩緩走出暗影,踏著雪站在了方才黛玉站過的位置,微微偏了臉,眉間含了一絲沉思,衣袖微揚,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攀起一枝紅梅,唇角微動,緩聲道:“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
眸子里一絲柔光,瀲瀲而過。
無意間的一瞥,那女子恍然不似塵間的女子。
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
那樣的年紀,便有如此心境。
何至于此?
卻說黛玉回到院中,云姨娘和王嬤嬤卻都房里等著她,一見了便拉過她冰涼的小手在手心里渥著:“這冰天雪地的,姑娘出去做什么,瞧這手冰的。”
黛玉含笑道:“在房中呆的悶了,出去走走。”
“出去散散倒是好事。”云姨娘道:“不過一定要多穿幾件衣服,你平素便體弱,禁不得一絲風兒,若在風寒起來,一發的不耐了。”一面又叫人沏熱茶,煮姜糖水來。
黛玉心里暖意融融,俏皮的道:“黛玉知錯了。日后定遵姨娘的吩咐。”
云姨娘嗔道:“真真是姑娘這張嘴,最是不饒人的。”說著笑,看著黛玉卻是濃濃的關切和憐惜,如同自己的親女兒一般。
王嬤嬤捧出幾本賬簿并房契等:“姑娘吩咐的事兒,都辦妥了,我那小子回來交差,請姑娘過過。”
黛玉靠坐在熏籠上,任云姨娘給她渥著手,淺淺的笑:“我看那個做什么,我又不懂得經濟,不懂得管賬,有姨娘在,我便可偷懶一日,豈不是好。”
十足的小女兒任性嬌態,說的云姨娘和王嬤嬤都笑。
黛玉想了想又道:“曾太爺爺這次卻是幫了忙的。我想著,從這里撥出錢來,交給他,老人家自己雖是不要的,難保不想要將宗祠重新修整,姨娘說可好?”
云姨娘連連點頭:“這話說的很是。我這就叫人去辦。”
王嬤嬤便將這幾日賈璉那邊的情況告訴黛玉,黛玉聽了,臉色便漸漸失了笑容:“那本是我親外祖家,爹娘故去,我的東西本該由他們來照顧,我自然不會計較。可是他們偏,偏存了這個念頭。”
神情漸漸的暗淡起來。
王嬤嬤和云姨娘知她失望傷心,正要下言勸慰,外面傳來一個聲音:“女施主在么。”
雪雁連忙出去看了一會,仍進來道:“姑娘,外面有個小沙彌,送了兩枝梅花來哩。”
黛玉也是有些詫異起身道:“我去看看。”
一時出來,果然小沙彌捧了兩枝紅梅來:“梅主人令小僧送來與方才園中賞梅的女施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