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緩緩的松開手,退后兩步。
該是怎樣的縝密心思,步步計較,才能在這最后的關頭化奇險為泰然。一切都了然于心,所以才那般的從容鎮定,相比之下,自己的緊張就顯得那么的可笑。
他的微笑,遇到的卻是她的清冷容色。
水溶望著那張清絕的面容,就如每次見到她的時候那般清清冷冷,漠然無關,并沒有任何劫后余生的歡喜:“他們過一會兒才會找過來,你要在車上,還是到外面看看。”
“回王爺,小女還是在車上的好?!摈煊裆陨酝撕笠恍?,保持了一個距離。
水溶分的清楚拒絕或是客套,也并不勉強她,道了聲好,便離開。
黛玉坐回座位上,輕輕的吁了口氣,一伸手卻發現自己的手上因為剛才抓著他的手臂,整個手掌上全都是血,她本來癖性好潔,此刻卻只是怔怔的看著,并無厭惡。
然后,她的目光又轉向座位,車壁上、他坐過的位置,甚至于地面上都零零落落著血滴。
眼眸輕輕一闔便是剛才那弩箭射過來的一瞬,恐懼與安穩顛倒的如此之快,快的此刻想起來都是沒來由的心弦一顫。
這時,一陣悠揚的笛聲響起,音色簡單而干凈,不禁輕輕的掀起側窗的簾子向外望去。
雨后初晴,落日于天地之間鋪開一層絢麗的晚霞??諘绲难马?,他斜靠在一塊略高的石上,白衣如一片輕云安靜的落下,他的背影亦被落日勾勒出淡淡的金色,未受傷的那只手拈了一片碧葉放在唇邊吹奏,清脆的葉笛,令那不知名的曲子亦生出幾分婉轉幽咽。
可是,他的左臂,那暗紅色的大片血跡,在白衣之上卻顯得那么的突兀,反復提醒著黛玉,這傷的,本該是自己。
正在這時,笛聲戛然,碧葉從他指間無力的墜下,水溶的身體輕輕晃動了一下,他的右手壓住傷口身體慢慢的蜷縮滑坐下來。
畢竟是因自己而傷,黛玉輕嘆了一聲,終還是下車,走了過去。
窸窸窣窣的裙裾輕響,雨后的清沁氣息里多了一絲暖香,水溶低垂的眉睫翕了一下,卻未抬眸。
黛玉看到他額上沁著細細的汗珠,輕輕蹙眉有些遲疑的道:“王爺,你的傷……”
水溶緩緩的抬頭,如墨玉一般的眸子靜靜的凝著她:“我以為你不會關心?!?/p>
他的目光不灼燙不迫人,那溫潤的芒卻似能見人心底一般,黛玉避開他的目光輕聲道:“王爺,我能做什么?”
水溶微微的笑了下:“你……能陪我說幾句話么?”
“嗯?”黛玉一怔。
“陪我說話,分散我的注意力,能好些……”壓著傷口的手輕輕一挪,水溶便倒吸了口冷氣:“林姑娘是姑蘇人?”
“是?!?/p>
“好地方。山水都比京城清秀的多?!?/p>
“各有一番滋味,倒也說不上孰好孰壞?!摈煊竦溃骸巴鯛斎ミ^?”
“去過?!彼苡纳畹哪抗馓髦h處:“小時跟著父親,山南水北,也去過一些地方。那時候,真好,不像現在這樣……”他語氣頓了下,將目光回落在黛玉身上:“林姑娘,剛才冒犯了。那些刺客,若是知道我受傷,一定會更加窮追猛打,于死地方休,那樣對姑娘也不是好事。事情不會傳出去,我的人不會嚼舌,那些刺客也沒命活過今天,于姑娘的名節不會有礙。”
“王爺周全?!摈煊竦穆曇衾餆o喜無嗔,再次驚于這位王爺縝密的心思,竟然連這樣的細枝末節都想到了,可是看著他灰白的面色,罥煙眉輕蹙:“王爺,你的人何時能到,這樣耽擱下去……”
“你是怕我會死?”水溶輕輕的笑著,像是戲謔,眸子仍是靜水流深,哪怕是在這么狼狽的時刻:“我也不知道--他們來了。”
最后一句話的時候,他臉上笑意猶在,眸子卻驟然冰冷起來,積蓄了一刻力氣,用劍撐住身體站了起來,然后用未受傷的那只手輕輕的將黛玉護在了身側。
“王爺真是多情的人。”冰冷而邪鷙的聲音響起:“這個時候還不忘護著美人?!?/p>
崖頂風很大,冷冷的灌透而來,一片黑壓壓的云聚在了崖頂的另一端, 然后一步步向這一隅壓過來。
水溶面沉如水,開口,話卻令黛玉心中猝然一沉。
“若不如此設計,你們怎會放心大膽的站在本王面前。”
“這樣的死局,還能有什么變數。王爺若未受傷,我大概還會有所忌憚?!焙谝氯死湫χ鴱牡肚世锢霭虢厍喙忾W耀的刀鋒:“可是現在……如果我沒記錯,弩箭上的毒足可以在七七四十九個時辰內制住王爺的內力,只可惜王爺身邊的美人要一起陪葬了。”
水溶的聲音淡然從容:“可是,死局未必不是殺局--你的主子,棋差一招?!?/p>
右手一抬,手中的劍直插在了碎石沙礫之間,雪衣于大風起兮之中飛曳生華。
剎那間,喧聲如雷,數十道輕飄飄的身影落了下來,他們早已隱蔽許久,等的,就是這一刻。
殺手頭子四顧,剛才的得意頓時蕩然無存,那白衣如謫仙的男子,心思之深沉之縝密,簡直到了可怕的地步,讓自己以為他真的到了絕境,就流血流到那般他都不令人出現,一直引著自己的人全部現身,然后一網打盡。
水溶道:“要解決那幾個殺手,官道上就可以。只是,打草驚蛇不如引蛇出洞?!?/p>
“苦肉計?”
“將計就計,斬草除根。”水溶冷然道:“羅唣太多了。動手!”
那白衣如蓮靜默而立,盡管一場血腥廝殺就在眼前,他的目光卻仍是層巒上的冰雪,絲毫無染的安靜,透骨冰冷的深寒。
只是他修長白凈的手指輕輕掩住了黛玉的眼睛:“別看。”
世界一片昏暗無光,只剩下了刀劍喑啞,只剩下了近在咫尺的他。
淡淡的松葉清香留在鼻息間,將血腥隔絕。
“王爺,一共三十四人,全部就地格殺。這位姑娘的家人已經等著了。”
水溶略點點頭:“撤?!边@才將手拿了下來。
乍明的光線,令黛玉恍惚了一下,對上的是他一臉的云淡風輕,那樣的殺戮根本沒能在他的臉上留下任何痕跡,他那么輕松的道:“我送你回去?!?/p>
崖頂已經連尸體都不曾剩下,只有一小片一小片的血跡,黛玉拒絕了他伸過來的手,小心的走著,一言不發。
廝殺沒能讓她害怕,命懸一線沒能讓她恐懼,而身邊的這位北靜王,他的算無遺策,卻讓一絲絲的忐忑縈上心頭,將才生出的點滴震動淡去。
抬起頭,忽而見岔道口云姨娘正焦灼的在那里張望著,緊繃的心弦終于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