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設流觴,曲水澹澹,梨花淡淡溶溶。
太妃見到司徒娬兒,微微嗔道:“娬兒,如何遲遲才至。”
“太妃,娬兒和林姑娘投緣的很,不免多聊了一會兒。”司徒娬兒上前,挽住太妃的胳膊道:“所以來遲了,是娬兒的不是了。”
太妃也不忍多責搖頭輕笑道:“你啊。”卻又向賈母道:“老太君,我說如何,就知她二人會投緣。”
賈母笑瞇了眼睛:“承郡主青目,卻是我這外孫女的福分了。”
黛玉靜靜的坐在賈母身邊,卻忽而見對面史湘云也在,大約是隨著史府的姑娘們一起來的,湘云和黛玉對視一眼,便眨眨眼睛,露出一個燦爛的笑,黛玉亦還以淡淡微笑。
這時,太妃便起身道:“好了,什么流觴曲水,都是年輕人玩的,這里便留給她們。咱們這些老人兒且往里頭去去,咱們也自在,她們也沒有拘束。娬兒,你是主人,好生招待。”
“是。”司徒娬兒答著,年長些的誥命都到里面一席。
司徒娬兒便招呼眾閨秀隨意,一時入席都列做曲水兩側。這時,一個侍女過司徒娬兒斟茶,趁著人都不理論,悄然在司徒娬兒耳畔道:“陳縣主令奴婢稟過郡主,說她都安排好了,請郡主放心。”
司徒娬兒目光閃爍一下,卻做無聞一般,那侍女只好走開,那陳錦心一直在留心她的反應,見此嘴角微微翹了一下。
湘云本就和本家的幾個姑娘不甚投契,因此便過來和黛玉共席,低聲道:“林姐姐,才我來聽見你被郡主請去了。如何,她沒難為你吧。”
黛玉輕輕一笑:“倒也不算是難為了。”
湘云會意,笑道:“這說的也是。”因看看黛玉,又望了一眼司徒娬兒低聲道:“南府郡主果真算個好的,只是沒得比較罷了,誰又差給誰呢。”
黛玉以帕掩口微微的笑:“好沒羞,這就夸起自己來了。”
湘云哼著道:“我說的誰誰心里知道,可別裝癡賣癲。”
黛玉搖頭道:“你省省吧,這種場合少說幾句,還當是在家,還是在園子里呢。”她無意一抬頭,卻見司徒娬兒也正往這邊看過來,不覺一怔,只好出于禮節的微微一點頭,繼續與湘云閑話。
擊鼓聲起,酒杯于曲水中,待鼓聲止,那酒杯停在誰的面前,便由主人家命題,書畫吟詩,或琴或舞,以為賞宴之樂,這也是貴族聚會的常見節目。女眷在內,男客的坐席都設在了不遠處,宴雖不在一處,若有詩題琴聲歌舞倒也不耽誤共賞。
這樣的安排其實還另外有一重深意,在這種宴上,便是來的男客也都是朝中位高權重的,那些女眷巴不得令自家女兒出彩露臉,一來博得個清貴淑媛的名聲,二是若被哪個王子皇孫看中,或圣上指婚或兩家自行結親,也都是一樁美事。
不知是巧合還是有人別有用心,這鼓聲第一次停止的時候,那杯子正好蕩蕩悠悠的停在了黛玉面前。
陳錦心掩口笑道:“這可巧了,正是林姑娘,今日咱們又有耳福。”
侍女以篾漆托盤將流觴的杯子捧至黛玉面前,那是一小杯梨花釀。
司徒娬兒滿面春風的開口:“林姑娘請滿飲此杯,接令。”
黛玉以袖輕掩,將酒飲盡,亮了杯底。那司徒娬兒便道:“眾人都知道林姑娘擅長琴藝,即席撫一曲,若何。”
黛玉淡淡道:“但從郡主之命。”
陳錦心忽而開口道:“如此佳宴,林姑娘又如此琴藝,也得配好琴才是。小女斗膽替林姑娘請郡主的清瀲一用,如何?”
司徒娬兒點頭:“這有何不可。”便令侍女去取,不多時,便見有幾個侍女捧著琴來了,那琴身乃是沉香木所制,精雕細琢,焦桐鳳尾,一時滿座便有驚嘆聲。那司徒娬兒便又笑道:“林姑娘,請,琴通靈性,但愿這琴還合姑娘之用。”
話里似有深意,黛玉黛眉微微一蹙,心中隱隱起了疑竇,緩緩斂衣道:“黛玉獻丑了。”
端坐琴榻之前,纖柔的手指輕輕按上琴弦,可是就在這一瞬,黛玉便發現了不對之處。
靠近龍池的一根琴弦沾了松香,可是仔細一看,便可看到那松香之下,有著細細的茬口,不仔細看再也難以發現。而這個發現,便足可讓黛玉明白了賜琴者的用意,只要自己一勾挑此弦,弦必崩斷無疑,斷弦,不但會令自己落得琴技不佳的名字,更是大大的不吉。
一瞬間的遲疑,宴上已經隱隱起了騷動。這般情形,已經容不得黛玉多想什么,輕輕抹過琴弦,以最恰到好處的力道,勾出一聲碎裂冰棱般的羽聲。整個曲調清冷而古雅,玄起處風停云滯,仿佛有百轉思緒滑動于指尖,裊裊如行云流水,錚錚有鐵戈之聲。
坐中有聽過的,卻也沒有聽過的。司徒娬兒面上沒什么表情,只是靜靜的聽著,那陳錦心卻是皺起了眉,千算萬算,卻沒想到她會在這大宴之時選擇這曲《廣陵散》,此曲音色清冷,時而高亢,鮮少用到低聲之弦,真真可恨。
只是,這廣陵散畢竟過于清冷,恐怕于這宴賞的氣氛不相容,更不討貴族的喜歡。
黛玉心中也知道這一點,便信手改了幾弦,用以調和曲譜的冷調,終歸不能十分盡美。
就在這時,不遠處一陣簫聲忽起,旋了幾下,便巧妙的追上了黛玉的琴聲,卻分毫不顯得突兀,恰恰就如應當在此處起簫一般。
那簫聲優雅而纏綿,漸將廣陵散的冷韻淡了幾許。黛玉的心輕輕一動,雜慮盡消,只凝神循著簫聲而走。
曲水盤桓,梨花陣陣,簫聲幽遏,琴聲泠泠,一琴,一簫彼此相契相通,渾然為一體,毫無瑕疵。
場中一片靜默,都專注于這場令人驚羨的琴簫相和。
變色的只有司徒娬兒。她怎么聽不出來,這簫聲,這簫聲,這偌大的金陵城,能將玉簫品到如此境的舍他而誰!枉她戀慕許久,可他從來都不肯為自己鳴上一曲,從來不肯。
而現在,眾目睽睽之下,慨然與人琴簫相和。
這一曲簡直和諧完美的讓人生妒。
最后一個尾音,似遏上九重天外,一個急回,然后琴止,簫亦止。
風遏云靜,所有人都驚呆了,忘了做聲。
黛玉心中也是驚異,驚異于這簫聲竟能如此與自己的琴聲應和,一時便也沉吟著。
“好,好,好,這曲琴簫相和的廣陵散果然是別開生面,孤真的是見識了。”宇文承彥離席向這邊走了過來:“林姑娘的琴,北王的簫都是不俗,難為是和的這樣毫無痕跡。”
他就這么走過來,其他人也只好離席相迎。那司徒娬兒面色微白,抓著帕子的手指節都有些發白,卻仍做笑容道:“太子殿下道的極是。今日真的見識到了。”她的目光不自覺的就落向宇文承彥身邊,那個白衣謫仙般的男子,心里仿佛被什么硌著,十分憋悶,卻又說不出來。
水溶仍是一派風輕云淡:“謬贊了。我不過偶然覺得有趣而已。還是林姑娘的琴高,敢撫廣陵散的,必是心境極高之人,若有一絲焦躁,也難得其韻。”他的目光似不經意的投向黛玉。
目光微微一對,便都不做痕跡的收回。
黛玉心中卻是明白,若不是這位北靜王以簫聲相助,這曲廣陵散今日必不能好,只是這司徒郡主未免欺人太甚,想著盈盈走近,微微笑向司徒娬兒道:“不敢當,還是郡主的這架琴好,才郡主說這琴意通靈,果然不虛。”
仿佛一根刺在心頭扎了一下,司徒娬兒勉強壓下心頭的不快,帶著一貫端莊矜持的微笑道:“還是林姑娘正配此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