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抹晨曦透過雕花窗欞,待漏朝房的光線漸漸明了。
一場唇槍舌劍的交鋒已經(jīng)進行到了第三輪,仍然沒有結果。
起因是昨日,皇上被宮妃勸著去東宮看望染恙的太子,不想看到的卻是太子穿著寢衣在后面追,一個全服冠帶的太醫(yī)在前頭滿殿亂竄的荒誕景象,頓時龍顏大怒,當即下令,令太子閉門思過。
問題是,今日便是巳時便是西羌使團入京陛見,應由儲君代天子至城門迎接。可皇上正在氣頭上,令魏王代勞,這無疑是觸動了太子黨和魏王黨最敏感的神經(jīng),于是在遵旨還是冒死直諫勸圣天子收回成命的問題上,朝中大員們各持己見,三品以上的都在待漏朝房呆了一夜,仍是難以統(tǒng)一。
“好了好了,諸位。”這時一直默不作聲的忠順親王宇文奎笑道:“都消消氣,老朽來說句公道話。雖說昨日因事遷怒太子,畢竟父子連心,所缺的也不過是一個臺階而已,現(xiàn)在本王以為,最好是得個人去面圣,勸皇上去了東宮之禁,事情不就了而了么。”
細長的眉眼閃動著刁滑的光,似若無意的將人的目光帶向了一直未開口的人身上,這一看不要緊,所有人都愕然。
黃松木玫瑰扶手里坐著的白蟒袍男子,白玉冠束發(fā),眉目秀朗,半闔著眸看起來像是假寐養(yǎng)神,那神態(tài)懶散的讓人很難看出他是在這里等候上朝,只是就算如此,也完全不減那份灑脫高貴。
他們自管在這里相爭不下,那廂北靜王水溶卻在悠閑小憩?
西寧王虞清方年紀與水溶相當,素來還算說的上話,此時也離他最近,便悄悄拿胳膊肘捅他一下,咳嗽了兩聲,水溶這才緩緩的開眸,濃密的羽睫之下,深瞳清瀲,光華逼人。
見到眾人都在看著他,眸中流過一片混若孩童的茫然懵懂之后,水溶終于恢復了往日的從容溫潤,說出的話卻讓所有人都瞠目結舌:“各位,這是有結果了?”
合著他們這里吵半天,北王連吵的什么都沒聽著。
虞清方有些尷尬,悄悄的耳語兩句。
水溶呀的一聲拍了拍腦袋:“這一夜不睡,走了困,諸位擔待,擔待。”話鋒敏捷的一轉,不容旁人道出:“忠順王位尊德高,深的圣上信任,就勞煩走這一趟?”
宇文奎一愣,沒想到水溶張口就把矛頭對準了他,他在京中風評并不好,皇上也并不看重他,若是去了,連皇上的面都見不著,心里罵了句黃口小兒,卻笑道:“不敢當,不敢當。誰不知道朝中上下,唯北王最得皇上信賴欣賞,殿前不二之人。”
水溶似笑非笑:“說不得。雖蒙皇上不棄,卻是外姓,內(nèi)宮之事,當由圣躬獨斷,貿(mào)然置喙,恐失了外臣本分。”
一句話把幾乎所有人都囊括其中,包括昨夜吵的最厲害的幾位,便都臉色訕訕。
“北王此言不妥。”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李自安道:“為人臣者,直諫才是本分。”
“此言甚是!”水溶淡淡的道:“李大人為宰副,那就勞煩……”他眸中才微微一銳,話沒說完,李自安便迅速的縮回腦袋去。
“那北王的意思是……”東平王賀清遠欠了欠身。
四異姓王,立國之初本是官爵相平,然在十年前,東、南、西三王為了避圣天子之疑,雖然仍然保留了王爵的名號,封邑卻被削減與郡王同。
因時南疆某國求公主為后,皇室中唯有皇長女和熙公主為待嫁之齡,然這位公主身體十分的羸弱,皇帝不舍。當時的北靜王為主分憂,自言世子水溶與公主乃青梅之好,皇帝順水推舟,降公主于北府,嫁給水溶為世子妃,就因為這個緣故,北府免于封邑被削。
所以此時,東西南北看似爵位相當,實以水溶為尊。
水溶神情懶懶,四個字道:“小王不知。”
正在這時,一位內(nèi)監(jiān)匆匆而來,行禮道:“皇上宣召北靜王!”
在所有人的目光聚焦中,水溶從容起身:“臣遵旨。”
宇文奎捋著長髯,瞇眸,然后嘴角泛起一絲笑意:“事情了了。諸位,整整儀容,準備隨駕罷。”
建章宮外,丹墀跪了一個人。
深青色的王袍,銀蟒纏身,雖然跪了一夜,卻仍然不見疲態(tài),挺拔如山。
正是宇文禎。
水溶分毫沒覺得意外,放緩了腳步,從宇文禎面前走過。宇文禎抬起頭,正與水溶的目光交錯,然后都是頗有深意的一笑。
都是漩渦中人,有些事,心照不宣。
“臣,水溶奉詔見駕,吾皇圣安。”
大殿中,銅鶴冉冉的吐著輕霧,煙云繚繞中,一個聲音自內(nèi)殿響起:“進來。”
聲音頗不掩些疲倦頹然。
水溶進得內(nèi)殿時,明黃龍袍的皇帝兩鬢已然斑白,手肘撐在御案之上,手指揉著太陽穴。
當今皇帝宇文世澤,是大周立國定鼎之后的第二位君王,年號隆安,廿歲為帝,此時已經(jīng)過天命之年,共七子,其中嫡出的一個是太子宇文承彥,另一位便是四子宇文禎。
隆安帝又揉了揉額角,似乎勉強壓抑了一下,卻忽然拍案道:“荒唐,簡直是荒唐!他是朕的嫡長子,是儲君!竟然做出這種事,令朕顏面何存!” 說著壓著聲音咳嗽起來:“哼,魏王還給他求情,為他在朕的宮外跪了一夜。說若朕定要他代太子于城外迎接使團,他唯死以明。看看,朕這兩個嫡子,哼!”
水溶微微一垂首:“皇上看起來氣色欠佳,不知有沒有傳御醫(yī)看一下。”
“沒什么大事。就是一夜沒睡的緣故啊。”隆安帝長嘆一聲:“找你來。就是想問問,這件事你怎么看。”
水溶微微一笑:“此陛下家事,臣不敢妄議。”
“朕知道,你是不輕易道人短長的。”隆安帝那手邊的茶水壓了壓咳嗽:“朕子侄輩的,也唯有你隨了你父親,純直不阿,所以朕想聽聽你的說法。”
水溶道:“陛下,有道是父子連心,魏王殿下在外頭跪了一夜,想必陛下心中已經(jīng)有了定論。臣想說的,就一句,大局為重,宥東宮之過,彰魏王之德。”
幾句話卻將心中的天平一下子壓了過來,隆安帝眉間緩緩舒展,起身:“也罷。就如此罷。”
翰林即刻草詔,赦東宮之禁,令太子即刻往城外迎接西羌使臣,同時也對魏王孝悌德義大加稱賞,并有賞賜頒下。
一場風波暫時便被壓了下來。
從建章宮出來,懷政門外,水溶再一次見到了宇文禎。此時不再跪著,而是站在風口里,大風將他挺括齊整的王袍帶起獵獵之聲。
“魏王殿下!”水溶微微躬身以示恭敬。
“北王。”宇文禎嘴角微彎,面皮卻仍是緊繃的:“多謝北王一錘定音,解了本殿的尷尬。”
“不敢。還是殿下,以退為進,賢名遠播。”水溶溫潤笑意也僅僅止于嘴角而已。
“呵呵。敗也蕭何,成也蕭何,太子殿下這次定要好好相謝北王。”宇文禎眸中銳利,緊緊盯著他。
相視間,寒意迸射飛濺。
“呵呵,太子殿下恐還是感激魏王殿下更多。旨意在身,恕難遷延。殿下,承天門見。”水溶眉睫一斂,淡笑,拱拱手,衣角輕掠,離去,一貫的優(yōu)雅不迫。
銀色蟒袍泛起一陣冷冽寒光,如一柄利刃死死的楔入了宇文禎的眸中,他死死的攥著拳頭,指節(jié)微青,嘴角勾起一個冷笑:“承天門上禁衛(wèi)戒備已經(jīng)安排好了么?”
“回殿下,都安排下了,萬無一失。”
宇文禎點點頭,望著視線盡頭,那白衣消失的方向,正有陰霾滾滾卷來。無形的壓抑迫著心弦,似一不留神,便會崩斷。
這次,皇帝委他約束宮闈禁軍,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他是一點都不能松放,太子這件事,看似與他無涉,實際上,皇帝詔書里的褒獎,已經(jīng)令太子黨恨極了他,若是再出一點錯,便是萬劫不復。
他不能有一點閃失!